20.第十九章 此去几时还(1)

那公寓的地址,傅侗文给她时,她扫一眼便记下了。

在码头外说给黄包车夫听,才晓得是在租界里头。

下船是四点,等人到弄堂口,天刚黑。沈奚提着皮箱子从窄窄的走道走入,见有两户人家在门外吃晚饭。电灯泡挂在门口的杆子上,有小蚊虫簇拥那光,竟不让人心生厌,反倒觉此处烟火气重。

沈奚在门前辨认号码。就是这里了。

把手也都是灰。

“姑娘,这是你的房子啊?”洗碗的大婶问。

“哎,是。”她含糊应了。

“从没见人呢。”

这是多久没住人了。

沈奚掏出钥匙。可千万要能开,这要开不了会被当贼了。钥匙入孔,仿佛受阻,可很快就顺利到底,该是锁锈了。拧弄着,轻轻推了门,霉味扑鼻而来。大婶像早等着这一刻,人在她身边,挥手笑:“我就说吧,多久了。这是你家人给你留的啊?”

“嗯,家里人,我刚回国,也才头回来。”她笑一笑。

大婶是骨子里热情的人,马上招呼着,问她要不要烧热水,先收拾屋子?这样可住不了人。于是吵闹着,热水烧在炉子上,邻居几个闲着的女人也都过来,下了手。沈奚住傅侗文的公寓,从没遇过这样的环境和场面,局促地道谢。

她将皮箱子搁在门内的角落里,热水里捞了抹布,跟着上了楼。

一楼是厨房,有间房,里头堆满了杂物。

二楼是卧室,双人床,沙发也有,家具都用布盖着。拐角有个洗手间,很小,但有浴缸。

再上去,是露台?

公寓里霉味大,但没垃圾,上一任主人离开前刻意收拾过,抽屉、衣柜里也都全空着,并不难收拾。有邻居帮忙,很快屋子就干净了。沈奚平白受助,心里很过意不去,她到弄堂口去买了西洋点心,送给每一户人家,又是鞠躬道谢,又是寒暄客套,还要应对大家的好奇心,倒比打扫公寓还累。等关上门,把皮箱子拿去二楼房间,都是深夜了。

这屋里有个钟,早停摆了,明日要找人来调。

床上都是木板子,没法睡人,幸好还有个沙发。

幸好沈奚将箱子里的大衣翻出来,铺在上头,揿灭灯。

人仰面躺了上去,入鼻的还是霉味。

这是全中国最繁华的城市,又在租界,她却以为自己躺在荒烟蔓草上,败瓦颓墙中。还好是夏天,明日把沙发拖到窗口去晒一晒。

想着,念着,计划着,念头飞远了,全溜到一个人身上。

侗文

她人混沌着,仿佛还在游轮上。

今日的太阳升起,他还在她身边。他在早餐后,带她去轮船上专供头等舱客人的公共休息室,那里没人。三个服务生偷懒地在窗边上,低语着,喝咖啡。

一个蓝眼睛的中年男人在弹钢琴,看他的衣着不是乐师,他和傅侗文用法语问候,傅侗文告诉她,这是他在轮船上交的朋友,杜邦公司董事。沈奚总觉有什么地方熟悉。“就是那晚,我们在美国去码头时,司机提到过的那个公司。”

她也记起,是说缝衣女工都离开了,去杜邦生产弹药。

那个人笑着,问着傅侗文什么,傅侗文也微笑点头,对他说了个名字。很快,那人像在满足傅侗文的要求,弹奏的调子变了。

“dreagofhoandother,我请他为我弹的,”傅侗文低声用中文说,“我说,我要和我的女朋友告别了,想让她听一首送别曲。”这是是美国曲子,南北战争时所作。

沈奚在今天之前从未听过。

“一位旅日的先生用这曲子,新填了中文词。我也是昨日在这里,听广州上船的旅客提到,记了歌词。”他说,填词的中文歌叫送别。

旋律简单,朗朗上口。他教,她学。

是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又是一壶浊酒尽馀欢,今宵别梦寒。

句句都能联想到她和他。

学着学着,傅侗文毫无征兆地问她:“我在上海有两处公馆,你想在哪里等我?”不等她答,又改了主意说,“还是去个小地方,那里只我一人去过。”

沈奚复又翻身,看着满地月光出神。这里曾有人住过,如果只有傅侗文一人晓得,那过去住的人只能是他。这沙发,他坐过,地板,他走过,床,也只有他睡过。

蝉鸣声更重了,外头有人争吵。

男人和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