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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孙青皱起眉头,仔细地打量着张明琦,就好像在观察一个他完全陌生的人。

他不明白,难道只是因为失去了家产,失去了爵位,一个人就会堕落得如此彻底?难道他心里的骄傲一点都没有留下?

张明琦也不管孙青此时是如何看他,只是自嘲笑着,顺便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我不会为了自己的私欲,把整个荆吴拖入泥潭。孙同那头蠢猪自以为可以利用唐国,但一头闻着荤腥的饿狼是靠三言两语就能哄走的么?大战一起,荆吴大地再无一处祥和之地,又有多少人要化作田间枯骨?”

孙青眉头一扬,对张明琦的说法有些不以为然道:“这世上的功业,何时不需要死人?大将军当年带八千青州鬼骑横扫唐国境内,也埋了四千尸骨,而唐国人那一战又死了多少人?近三万人!从荆吴立国以来,至今不过七年余,可加起来死伤近三十万,投入河中足以断流。可即便如此,可又有谁记得那些死去的士卒?”

也正是因为提起这脍炙人口的一战,孙青的眼神里似乎也冒出了光芒:“他们当然只会记得大将军骑着赤火神驹走过街道,万众欢呼的景象。可这世道本就如此,强者可以提着刀站在所有人的顶端,享用一切好东西,而弱者被踩在脚下,面对刀枪只能乖乖献出自己的一切,事后还会自己找理由解释自己的无能,以此谋求一种虚假的安慰……呵,你为这些懦夫却要放弃自己的一条生路,难道你就不觉得可惜?”

说到这里,孙青望着眼帘低垂的张明琦,收敛了一些声音,平缓地道:“至于唐国的事情,并不需要过分担心,我们得到了一个人的承诺,唐国人并不会久留,只要我们掌控了荆吴,他们很快就会退兵,最多也不过是割让一些土地,日后再夺回来就是,算不得什么。”

“割让一些土地,算不得什么?”张明琦低声重复了孙青的话,嘴角却露出几分戏谑,“是啊,对你这个孙家未来的凤凰来说,死一万人只是个数字,死十万人也只是一个数字。或许你已经习以为常,很多人都习以为常,甚至早些年我也觉得这没什么不对,但……”

顿了顿,他一只手用力地握着桌子的边沿,语气沉重道:“我亲眼见过那些因为毁堤淹田一案里流离失所的百姓,明明他们没有做错任何事情,甚至每一日都很勤恳,从不敢有一丝懈怠,却只是因为一些人的私欲而家破人亡。难道你觉得这很正常?”

“不要忘记,这些人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你父亲。”孙青冷笑道。

“是啊。这一切都因为我父亲。”张明琦轻声地回答,“所以我更觉得自己没资格去指责什么。两年前的那天,我看着他们的时候,就一直在对自己说,这些都是我父亲造的孽,是张家欠下的债,总有一天我必须偿还。”

“不过我说这些,并不是想说服你,因为我知道你不是个可以被三言两语就被说服的人。”张明琦淡淡地笑着,明明还在说着话,却已经伸手开始去撕扯那只烧鸡。

烧鸡的皮很脆,上面还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糖,看似没有热气,实则内里依旧温暖,而当被撕扯开的时候,那些嫩白的鸡肉立刻就喷薄出胡椒的浓烈香味,显然做这只烧鸡的人是个手艺不错的大厨。

张明琦刚刚已经尝过几口,但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放开一切架子,把半只鸡放到嘴边大快朵颐,直到这半只鸡全部下了肚,才继续道:“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两年我知道了许多以前从来不知道的事情,比如我第一次住进那座又漏又旧的小破屋,才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这么脏乱的地方。第一次下过田地插过秧苗,感受过烈日炽热,才知道百姓每日之辛苦。但即便是如此辛苦,他们也没有抱怨过,而是日复一日地耕耘,以此来养活一家数口。若说他们是懦夫,这世上哪里有比他们勇敢的人?”

孙青沉默着,眼神冷漠,腰杆子依旧笔挺。

“所以我并不认为你们会赢,哪怕我输在你们手上,也一样会有人站出来,成为你的对手。因为从一开始,民心就不在你们这一边。不要忘记了,奠定这座荆吴的是丞相,虽然我跟他确实有仇,但这并不影响我对他的崇拜。一介书生,只身入江湖,以大智慧大谋略建立如今之荆吴,世上有几人有这样的气魄?”

接下来,两人也没有更多的言语,孙青也不再劝说,大概也是看出张明琦的心意已决,所以只是看着他一点点把盘子里的烧鸡、肘子全部吞入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