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宴鹤临河随游隼(4)

她还是个孩子呢。他本是要慢慢来的。她却已经露出了眼里的祈求。

她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她的眼睛会说话,她即便一言不发,他也是能读懂的。此时,情也未至浓处,意也不达心海,但就是想要满足她。

她抛出一条帕子,他收了。他想让她快些如愿,便写了信给祖母。

他将自己的宝石月刃给她做了定情信物。

能给的都给了,谁知一切都是天意弄人。

——我来人间门一趟,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一切都已经到达顶峰,却要我落下去。

父亲叮嘱过他“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但所有人都不愿意,甚至都不敢将“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这句话说出口。

宴鹤临掉下悬崖的时候就在想,老天爷想要他死,何苦将他捧到最高处去。

做了山上的神明,以为自己可以保护众生,谁知道最后,却落得个这般的下场。

他躺在悬崖底下,腿脚已经不能动了。他想要挪一挪身子,却发现自己五脏六腑都是乱的。

绝望,无尽的绝望。

最初,他是想生的。他坚强着咬牙,一步一步的寻找可以绑在腿上的木头,后来,他是想要死的。

他找不到悬崖下的出路。他的身子毁了,手不能提刀,脚不能走路,他成了一个废物。

雨落下来的时候,他要淋雨,天晴的时候,他也要跟着暴晒。

他完全暴露在天地的无情之下,却依旧没舍得死去。

这时候,他想到了父母,祖母,还有那个小姑娘。

有时候是她拼着命也要杀人的情景,有时候是她眼里希冀的看着他,祈求他给她一条生路。

有时候是祖母哭着道你要长命百岁,有时候是父亲将刀送到他面前的情景。

他是英国公府最出息的后辈,是天下百姓心里的战神,是小姑娘活下去的希冀。

他得好好活着。

他一遍又一遍的给自己找借口,找可以支撑他渡过漫漫长夜和白日的借口。

他走了很久很久,有时候还会碰见士兵的尸体。他们就没有他这般幸运了。

有些成了肉泥,有些已经发臭。

宴鹤临沉默了很久。有时候看见这些尸体会暴躁,有时候会哀戚,有时候会怒锤地面,有时候会抱着一堆尸体哭。

但无论如何,他都会好好的将这些尸体埋起来。

他们有些人身上是有刀的,他就用刀去挖坑,又用刀去推土。

有时候挖累了,就靠在土堆上歇息,他就会想起父亲对他说的话。

——且拖刀行。

且拖刀行,这四个字,他直到现在才明白过来。

他好累啊。

父亲,我很累。

颓然一阵子,坐在别人的坟墓前几天,虽然累,死也没死成。等活过来,等有意思,他又会麻木的往前面拖着腿前行。

他咬着牙,想着自己的责任,想着自己的刀,想着姑娘的愿望,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的往前爬。

到最后,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是想要活,是想要责任,是想要刀,还是想要姑娘了。

他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当他活着回去,当他回到国公府,当他发现自己成了废人再也无能撑起一个家,这个家的责任也不在他身上时,蓦然之间门,有一种说不出的失望。

他躺在床上,不断的开解自己:不要紧的,能活着,能活着不是很好了吗?

他能站起来了,也能走路了,虽然不能骑烈马,但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他活了啊。

他还要去见他的姑娘。

活着去见,他会满足她的愿望。

她不是想离开吗?他可以的。

但他如今不是将军了,不是英雄了,他害怕去见她。

他还是见到她了。

她正在叱骂随游隼。

她骂道:“你在嘲笑他——你有什么资格嘲笑他。”

“你可曾护卫过边疆百姓?你可曾浴血杀敌?你可曾看过尸横遍野的沙漠,可曾遇见过老马识途驼回来的尸体?”

“你什么都没见识过,便以你狭隘的心胸,肮脏的心思去揣度一个被百姓拥戴的将军。”

“随游隼,你从未有过他的辉煌,为什么有脸面去嘲讽我们云州人愿意虔诚跪拜的将军,讥讽他辉煌不再呢?”

“你脸可真大啊,尚且还没攀登上他站过的山顶,只站在山脚下仰望,便已经开始畅想自己登上山顶的模样了么?”

“荒唐,荒谬。”

一句又一句,一声又一声,让他的心里酸涩起来,甚至想要流眼泪。

她在为他辩解,在为他的过往余生辩解。

他不是一个废人,他依旧是一个英雄。

他所有的努力都给了百姓,都给了国家,他依旧是山顶的神明。

但是——

她已经不需要他了。

时过境迁,她如同英国公府一般,不需要他了。

英国公府的担子,她的希冀,都离他而去。

他越发不懂。

他的呼吸越来越弱,他不懂,他开始怨恨上天的不公。

犹如随游隼一般,他对上天安排的这份命运不满到达了顶峰。

为什么啊,到底是为什么,我好不容易活下来,我明明活下来了,却失去了所有。

我该如何自处?

得不到的,永远都得不到。错失了一次,便错失了所有。

宴鹤临躺在黑暗的屋子里面,觉得好累。

父亲跟他说,“是太子做下的。”

是太子让他死在了两年前的悬崖底下。

宴鹤临就轻声笑了笑,“阿爹,你说的对,自古将军定太平,太平却不许将军。”

他讥讽一句,“我到底,还是高看了自己。”

英国公叹息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第一回问他练武之外的事情。

他说,“我听你祖母说,你很喜欢曲陵侯家那个表姑娘?”

宴鹤临点了点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