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二十八局《拾浪集》

公子世无双 张采臣 2348 字 2022-11-10

陈无双意识到陈季淳话里有话,故意打趣道:“小时候四师叔在这里逼着我读书,记得挑选出来的第一本不是说文解字也不是圣贤道理,而是兵法。当时耍了个心眼,想让师叔觉得我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你说欲速则不达,我偏说师傅教我天下剑法无快不破,现在想想,快慢早晚岂能一概而论。”

不停在手指间摩挲着一黑一白两枚棋子的陈家四爷,似乎被少年一句话带回了多年前,那时候大周十四州海晏河清,观星楼主在保和殿上深受天子倚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被平静水面底下的暗流冲击出来,藏是藏不住,拦也拦不住。

“朝会上,兴许有人会针对你回京以来所做的事情发难,四面楚河风声鹤唳,如何应对?”

少年不当回事地嗤笑一声,两步走近那尊摆在观星楼一层正中的巨大青铜香炉,挥手散出一道真气震断三支香上堆积的香灰,坦然道:“既然准我佩剑上殿,那我便顺势以力破巧,茅坑里的六根萝卜是钱兴栽的,一百七十六颗带血的门牙也是钱兴掰的,公子爷何等身份,要动手出气总得在保和殿上才痛快。”

陈季淳停下手里的动作,低头看了眼那颗包浆厚重、触手温润的黑子,摇头道:“咱们司天监是下棋的人,下棋的人讲究因势利导眼光长远,以力破巧是棋子该做的事情。让你佩剑上殿,不是陛下好心要给你一个出气的机会,而是想看看除了天子之外,保和殿上还有没有人想要借势拿你当棋子。”

陈无双心中一动,眉头渐渐皱起来,四师叔这番没有说透的话,让他心里突兀生出一股模模糊糊的危机感,陈季淳虽是大周官场上有名的臭棋篓子,但少有人知,连前任首辅程公都曾夸赞过他一句不善谋棋却善谋事,这样的人每一句话都不会无的放矢,定然是已经看透了什么,比如难以揣测的帝王心术。

果然,臭棋篓子没有考教他的兴致,索性直言道:“三月、四月的大朝会,保和殿上群臣想议而不敢畅所欲言的,都是雍州和凉州,也为此事,官声极好的兵部尚书邱大人无奈致仕告老,不得善终。过几天的大朝会,陛下会借旁人之口,逼你出京去凉州,无双,你可愿去?”

少年没有丝毫犹豫,点头承认道:“不管朝会上会发生什么,凉州这一趟我都非去不可,不是对景祯皇帝低头服软,而是咱们司天监目前的处境···四师叔想必比我还清楚,等不到援兵的北境城墙支撑不了太久,眼下苏昆仑一路追杀黑铁山崖阎罗君,对我们而言是最好的机会,谢逸尘在等漠北妖族攻破雍州,而黑铁山崖则在等谢逸尘先有动作,我猜不透他们之间为何断了联系,但要想办法趁机斩断一头,让他们单丝不成线,城墙才有守得住的希望,师伯他兴许就能···”

他每说一个字,陈季淳的目光就柔和一分,直到这些话说完,陈家四爷幽幽叹息一声,语气中夹杂着愧疚和欣慰,陈家幼麟再举世无双,在江湖上名声再大,也不过是个十八九岁还未成家立业的少年,柔声道:“苦了你···”

陈无双摆摆手,嘿声道:“先前在京都无所事事的十年里,公子爷早把旁人一辈子都享不到的福享过了,就算以后天天被人追杀得狼狈逃窜,这辈子也够本了。就是对不住逢春公传给我的这柄焦骨牡丹,心有不甘。”

陈季淳眼神中闪过一丝心疼,上前拍了拍少年肩头,有意无意转头看了眼站在一旁不出声的穷酸书生,切入正题道:“朝会上对你出言发难的,大概会有两种人。其一是陛下授意为之,会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历数你当年在京都的劣迹以及指使钱兴坐下的荒唐事,意在用众口悠悠,逼你舍了承袭镇国公爵位的心思,只以新任观星楼主的身份出京去凉州,能试探到那五十万边军的底细最好,再不济也能给谢逸尘心里添堵,让他以为司天监除了死守北境城墙之外,还有隐而不发的余力。”

陈无双嗯了一声,心里对保和殿到时候哪些人会跳出来,已经有了个虽不中亦不远的猜测,无非就是那群最擅揪着人把柄大做文章的御史,这些人好像觉得在御史任上抨击的人越多,自己对大周百姓的功绩就越大,甚至把首辅杨公在内的所有人,都看做是可以积累声名清誉的踏脚石,尤其是要抨击的人地位越高,他们就越是兴奋难耐。

以往包括陈伯庸在内的司天监历任观星楼主,有一等镇国公不可参政的律例在,且司天监所经手处置的事情从来秘而不宣,没给过这些有捕风捉影风闻奏事之权的御史机会,可这回不一样了,陈无双几乎是双手捧着一堆铁证如山的劣迹送上门去,只好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骂一句观星楼主,足够名垂大周青史。

“只会乱叫的狗不咬人,他们嘴上骂的越难听,其实对你越是没有办法,就等着你被激怒,用一死换来身后无数读书人追捧赞誉,同时其家眷后人也会被陛下厚待,在他们眼里,这桩一举两得的买卖划得来,何况,还有六七成把握赌你不敢在保和殿大开杀戒。无双,只要你沉住气冷眼旁观,就可以跳出来看这一局棋,朝堂的事情,其实远比江湖有趣得多。”

吐字清晰的陈家四爷语速不快,这番话既是跟陈无双说,也有指点张正言和贾康年的意思,所谓百闻不如一见,也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即便把圣贤文章中的所有大道理烂熟于胸,也比不上设身处地去保和殿上看一场朝会博弈,尤其是经历过先帝在位时朝堂党政而后起的重臣,都认为保和殿才是天下第一学府,国子监能教的学问相形见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