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5章 水澹澹兮生烟

南宋风烟路 林阡 8987 字 2022-11-19

林阡原本怕伤害她,但权衡轻重,更不能伤害吟儿,所以加重了语气:“可是七年后,我遇到你了,对你也没有……”

“你一定会对我动心的。”燕落秋笑着打断他,她和沙溪清可真是同一类人,自信,狂妄,铁定认为不存在一生一世一双人,和谁合了拍就要抓紧机会在一起,“如你这般的人,不可能一辈子只爱一个,被我吸引是迟早的事。”

及时行乐,为谁动心便该把谁留下?林阡忖度,燕落秋既然认为一切都应以感情为导向、他会被许多人吸引爱上许多人就不该只娶一人,那么风流人物爱恨繁复,她燕落秋只嫁一个也是暴殄天物的?灵光一现,想到论点,直接还击:“既然倾城姑娘认为爱谁就要同谁一起,岂不是说遇到比我好的便就离开我了?”

燕落秋听着听着,一脸不可思议:“还说没心动?”笑得狡黠,眉目如画,“这么快就怕失去我?”

“……”他本来是想和她辩论,却没想到把自己搭进去,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林阡,不擅长做的事还是别做,以后少说话。

“是了,小阡,这样的女人谁敢要?不如你试一试,别留着我去祸害别人。”她笑得妩媚,神情、语气、眼神,无不充满挑战。

“倾城姑娘,怕是被这枣林的迷雾害得神志不清,忘记你在进入之前还对我充满敌意?”他觉得,她从清晨绝情到此刻深情转变太快,加上他对她的感情观无法苟同,所以不禁又保持了三分距离。

“小时候,娘亲对我说,世间太多好风景,却有一个是最好。那个人会让你奋不顾身,即使是错的也会为他做,哪怕辜负了对你好的,纵然送了你自己的命,都不后悔。那个人,会将你画地为牢,让你为他破例。”燕落秋洒脱一笑,诉说真情,“不过可惜,她没做到,做一半自己放弃了,但是我不会,尤其是好不容易找到你——遇到你之前,我虽有过大为欣赏的、气味相投的,那些人,虽可爱,不心动,看到你推开我去弹烛梦弦的时候,我才知道什么叫‘打心底里喜欢’,恨不得将心都掏给你看,才有种想和你朝朝暮暮的冲动,才会第一刻就对自己说‘就是他了’,管它是不是一瞬间的事,管它是不是雾气催生?”

林阡知道燕落秋的意思是,他帮她跳过了爱人无数的所有过程、直接令她找到了最终的岸,本来他想用没人会比吟儿更好来堵她,但恐怕目无下尘的她那里,根本没有任何说服力,因为她既这么说出口,就说明她根本不认为吟儿能达到这个令他破例只娶一个的高度、甚至只有她燕落秋能,所以只要他开口,辩论又绕回“你一定会对我动心的”那边去了,她会说,七年后她会比吟儿更好,你林阡不尝试怎知道。

若然要打破她的执念,他和吟儿的故事几日几夜也说不完,而他又不善言辞,指不定讲完还是白费口舌……

“盟王盟王,快看快看,‘仰胁息’,那是什么?”仇香主看到林阡语塞,赶紧过来解围,扯着林阡衣袖。

“应该也是个路标,适才倒是没来过。”林阡知道,应该脱离了鬼打墙,出阵有望。

“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燕落秋微蹙秀眉。

“可是,这里哪里有什么高峰?只是一条平路……啊。”仇伟不确定地瞻前顾后。

“很可能通往出口,再离奇也应一试。”林阡说。

先前错认墨香居是出口,业炎红莲好像在对他们冷笑:谁说往你认为的出口走,你寻到的就一定是出口?

但是不寻肯定就没有,怕失败如何成功。

“说得对。不试,焉知?”燕落秋若有若无地一语双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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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三人循着这段路一直往前,约莫行了半里,只觉地势一直在升,视线里明明是一条平路,可越往前走越有高处不胜寒之感。

“这应当是一种很特别的阵法,让我们身临其境之时,错觉越走越高耸陡峭,直至手可摘星辰、再不敢走、心惊胆战瘫坐在地。”林阡猜测,那就和李白诗中的意思相符。

“是。实际却是上方的气流,越来越往下压迫,才造成这种错觉。”燕落秋好像对这阵法有所知晓。

“那又是什么?”仇伟眼尖,指着前方排列极近的几十块拦路大石。

“去看看。”林阡看出,那些拦路石的上空果然有黑云聚集盘旋,身处其间的人或物一不留神便会被飓风卷走、下落不明。一旦步入其间,必须压低重心、极速经行。然而拦路石周边区域尽皆沼泽,破阵的轨迹眼看着必须是这些拦路石。

强行将石劈开?当中定有毒瘴。所以他当然要去看看,石头上有没有留什么提示,指向破阵的方法。

走近察看的过程中,那些黑云已越压越低,凶险亦越临越近。

而令人诧异的是,石上没写破阵方法也不是路标或诗句,而是很直白的一个问题,要他们说出此刻在想的人和事情。

然而,又何必要答?可否不答?放目远眺,每块拦路石上好像都有问题,难道还务必让人答出心里话?

“果然是这种阵法……我听人说起过,却没想到在这里。这阵法名为旋渊阵,除了上方气流压迫外,沿途还设了四十九块拦路石为障碍,以手触碰这些拦路石时,若然不发声,拦路石便不会向两侧开启,然而触碰时若说了假话,可能会有心跳加快,导致脚下机关牵动,使得阵中万箭齐发。”燕落秋说的,可能是吕梁当地传闻,也可能是五岳里的传说,“上方这些气流每时每刻都有可能压迫,比适才半里路都凶急,所以无论沉默或说谎、耽误了通行的时间,都会使我们被卷入。”

“有云气席卷,要快;有机关暗箭,要准确。”林阡点头,悟出这两个要素。

“破阵方法,说真话,坦荡荡。一边低头疾行一边回答问题,很容易便过关。”燕落秋一笑,已作出要上前的姿势,林阡也觉得,这是自己这些年来遇过的阵法最容易破的一个了。

“那只要一个人回答就可以?另外两人跟随沉默便是。”仇伟问。

“那拦路石必须以手触碰才开启,开启后便会有闭合之势,时间上只容一人通过,所以我三人必须各自回答。”燕落秋摇头。

“如此……”仇伟低头沉思,燕落秋笑着回过脸来:“怎么,心里有秘密?”仇伟一愣,惊红了脸:“妖女!”

“有我也不好奇。”燕落秋本来眼里也没他,悠然笑。

“那便按你说的方法过关,记住,要快,要不经思考脱口而出真心话。”林阡当即向他二人嘱咐。

第一关的问题,此刻在想的人和事?

“父亲,我很挂念他,不知他和那帮鬼处得可好。”燕落秋即刻回答,林阡紧随其后:“完颜永琏,如果我是他,下一步棋该如何走。”

“我不信邪,就试试说真话,但不是回答这问题。”仇伟也当即说。

三人于电光火石间从云雾与巨石的封锁间穿行,原还想一关一关地攻克,谁想到第一关就遇到了麻烦,就在仇伟要过关之际,那地下忽然破土而出一道利箭,挟千钧之势直直朝仇伟后心扎,若非林阡听到风紧回头来救,仇伟只怕当场就被穿心而过。

林阡冒着险些被石门碾压的危险,挥刀硬生生帮仇伟将箭打偏,然而那箭只是个开端而已,紧随其后有成千上万箭矢拔地而起,从四面八方朝着他和仇伟这一个核心打,他将仇伟夹在臂下相护双刀左右开弓,竟也打了一百余招方才消停,所幸燕落秋已然通过,否则他还得再护一个。

纵然如此也不能耽误,伴随着燕落秋和仇伟各自一声惨叫,第一次黑云冲击已然过境,他三人直接便被气流淹没、扪参历井仰胁息了一次。

所幸这设阵者还有些仁慈,并未教这些黑云将他三人卷走,而只是给了他们以手抚膺的体验感,然而危难解除之时,只觉上方滚滚黑云有加重加厚之态。

“怎么回事,为何这般说?”燕落秋与他们重逢,严肃地问仇伟。

“我,我听你的说法,觉得有空可钻,以为只要发声、不说假话,那就既有声音又无心跳加快,一样可以过关……”仇伟红着脸。

“那只是她的理解而已,或许除了声音、心跳之外,还有诚意,触碰之时若无诚意顾左右而言他,也会和假话同样待遇。”林阡对仇伟推测。

“实在邪门。”仇伟点头,“难以理解。”

“入乡随俗,毕竟这自然万物,许多东西都有灵性。”林阡经过魔门洗礼之后,觉得很多玄乎的东西都能接受。

“立定一个规矩,总有人冒着生命危险想钻空,不愿去遵守履行、哪怕那风平浪静。”燕落秋冷冷摇头,板着脸看仇伟,“一次之后,气流压低会加快、加急,所以记住,没有下一次了,下一次就是死。”

“不敢、不敢了,我,我老实回答就好。”仇伟想到适才命悬一线便心有余悸,还好他主公不顾一切回头救他。

“我想你也是挂念越副帮主,有什么不好意思开口?”林阡笑,“不废话了,走吧。”

争分夺秒,以最快速度经过每一个拦路石,第一时间答出那石头上写就的任何问题。

设阵者和业炎红莲的一本正经完全不同,应该是个很顽皮很随意的人,问题大多都不算严肃,譬如,说出此刻最想吃的东西?

林阡回答说,黄河鱼、要加醋的那种,仇伟说,京口的锅盖面,燕落秋说,娘亲做的糯米团子。三人一边回答,一边饥肠辘辘。

又譬如,此刻最想去的地方?

林阡说,回据点,仇伟说,回据点,燕落秋罕见的眼圈微红,说,爹娘在一起时,住的墓穴,睡的棺材……嗯,好奇怪的答复。

还譬如,喜欢的人应该具有怎样的特点?看上去,设阵者像是个和琬那样八卦的女子。

仇伟脸红了一红,不想说却要赶紧答:“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燕落秋从低沉的情绪里走出,笑而回答:“小阡,你有怎样的特点?”林阡一笑,说的话很简单,不知是在答她还是在答这块石:“茁壮。”

为了避免与天相触,被云压沉,他三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半柱香之内说了一辈子最多的话,嗓子都快冒烟。

最后一关,是说出此刻最想分享的一个故事。

这一关的问题和分享有关,所以拦路的石门要在他们全部说完之后才开启、随后给他们同时经过。

不同于先前每个人各自为各自说的话负责,这一关只要一个说假话、个个都过不去。所以明显是在考验合作。

仇伟说的故事是他自己的经历:“大概三十年前,我在京口的街头乞讨为生,有个人给了我一碗饭,救了我的命。后来我因为他加入了小秦淮。”那人或许是南龙将军?或许是白翼帮主。

林阡看他说完,也开口:“我讲的也是个在京口听到的传说。有个书生名叫许仙,和一条白蛇相爱,违背伦常,一个名叫法海的和尚将书生骗到京口的金山、不准他们相见,白蛇水漫金山救他却殃及无辜、被法海和尚镇压在雷峰塔下。后来青蛇苦练法力,将雷峰塔直接推倒了。我总想,那塔居然能被推倒,未必是青蛇法力变得高强,一定是塔自己建得不好,风吹雨淋,经年累月便站不稳。”仇伟和燕落秋听罢,都一脸茫然,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燕落秋最后才说:“我也想讲个传说。从前有人棋术高超、战无不胜,人送外号‘棋诸葛’,他一心战遍天下,因此天南海北寻找对手,走到这吕梁山中,遇到位名叫‘棋妖’的高人,据说棋术比他还强。然而再三求见,棋妖都不肯与之对战,直到有一日棋妖终于肯低头相见,但对他说,我从不用黑子白子下棋,用只用血。棋诸葛求战心切,答应以血行棋,他二人下了三日三夜,也耗了各自不少血气,期间棋诸葛殚精竭虑,晕倒数次,最终却以半子之差赢了棋妖。棋诸葛认为,他胜过棋妖便天下无敌,正享受胜利之时,棋妖对他说了一句,谢谢,我手中棋盘,多年来都未能活,一直缺少能人之血来激活灵气,如今它终于可活。他说罢,棋诸葛失血过多而死。”

燕落秋说的,同样让人听不懂,林阡却隐隐觉得,她好像在暗示什么……

行百里路半九十。这最后一关出关之际,难以预料竟忽然天旋地转,不该是他们回答错误,而只是设阵者的最后把戏?!

林阡一手将仇伟先行推出险境,一手回头将燕落秋救起,昏暗之中,他因为这些年历劫身边多半都是吟儿,出于本能觉得身边人重心不稳,危急关头用尽全力将她一把抱住,过程中忽然想起来她是燕落秋,一惊急忙松开手,燕落秋本来还不危险,被他这么一拉一推便直接被乱云席卷了去,林阡脸色大变,看她遇险即刻又跳回这一关去救,这当儿还管什么要不要抱住她,飞快地带起她穿过那拦路石门,才刚站稳,轰一声拦路石重重关死,那上方黑云已如龙挂一般不受控卷向天去。

仇伟正惊魂未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林阡松开抱住燕落秋的手,轻声说:“小心。”以掩饰方才认错人的尴尬。

她一笑,转身站正:“抱一次还不够。”手指点在他肩上,无比自信:“小阡,别再骗自己。”

这当儿,仇伟已因为这个笑容、这个动作彻底沦陷,一句骂她的话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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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这“仰胁息”之后,一路可谓畅通许多,峰峦之朦胧、云雾之缥缈都减轻不少,阳光透过烟霭传送进来却是橘色,提醒他们已是日落西山暮。

根据林阡和燕落秋各自的经验,迷宫出口很显然就在这里,然而其迟迟不肯现形,再过不久天黑,只怕就更难寻到。

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

即将入夜,山林间有野兽出没,不知是否心理作用,连经过此地的风都好像沾上了血味。

树影妖娆,星光撩人,一股阴森诡谲的力量在作怪。

“那,那是……”忽然仇伟脸色大变,颤声开口,手指都在忍不住地晃。

林阡只道是敌人又拿什么来迫害他们,看仇伟所指,原是一头老虎。

然而那老虎却比寻常所见要庞大许多,全身雪白无杂毛,一声呼啸便生风,一双眼睛尤其威严,仇伟惧怕是有原因的,连林阡都想称之“怪兽”。

“就是它!”燕落秋却喜出望外,“这是吕梁山里的小兽,前几次迷失,就是它带我出去!”

小兽……林阡想到之前她叫自己小阡,见怪不怪。

一如燕落秋所说,那老虎对他们没有敌意,乖乖地在前面开路给他们带引,一点攻击性都没有,白长了这么威武不凡。林阡略带好奇地多看了它几眼,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三人从迷宫走出以后,便不再像来之前那样泾渭分明。

“谢天谢地,终于活着出来……”终于呼吸到一口正常世界的空气,仇伟感激涕零。

燕落秋则侧过头来,看着林阡一笑莞尔:“谢谢你让我明白,有些事,合作以后才叫合作。”

林阡一怔,是啊,这次才是他和燕落秋的合作,然而碛口军情,接下来到底何去何从……似乎只看谢清发的一念之间,五岳会对金军随时背盟?但完颜永琏必然不会被牵着鼻子走,金军将怎么走下一步挽回主动?林阡自己,腹背受敌还是柳暗花明,盟军该如何打破这充满变数的一局?

“我又要去五岳了。”笑泯恩仇之后,燕落秋当即告辞。

“何以回去?”林阡意料之外,他本以为接下来燕落秋会从迷宫的枝节回到原话题、跟他讲星火湾之战的实情以及她的心思、立场和打算,她身上还有太多未解之谜,她到底是不是这一局的钥?然而,预料不到她这么快就要回去,除了所谓的表白之外,半句真心话都没有同他讲。

她完全可以借此机会逃离谢清发,却偏偏执意要回谢清发身边,去做谢清发的化身,她究竟带着什么目的?

复仇?

被谢清发以把柄胁迫?

或是,被什么东西……自愿牵绊住了?

无论哪一种,又有什么难以启齿?

他虽然对她没有动心,却不得不说,被她牢牢占据了主动,越来越想要将她探索。

“怎么,是不是舍不得?”燕落秋走远几步,回眸一笑,“总要给你留个几天,将你军帐里床榻加宽。”

“你是聪明的女子,不会将自己陷入险境。”林阡提醒她切勿孤军奋战,“有任何难处,都可先向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