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3章 生命理已定,死黄泉独行

南宋风烟路 林阡 12744 字 2022-11-19

由于隔空传声毕竟不及书信或言语能负载的消息多,一般都只用作约定前三种交流形式的时间地点,仅有在面临暴露危机时才会启动紧急预案、完全作为应急交流的替代。这些日子以来,由于陈铸闯进飞镖接触者的营帐打草惊蛇,掩日和所有下线都避免了前三种接触,只是谨慎、耐心地通过芦管收发情报,然而,林阡的这一道阻止令下达的那一晚,按着寒泽叶的剧本,那晚南宋细作们正在经历“动荡不安”,而作为陈铸副将的掩日,正为了“营救”他的陈将军“疲于奔走”,这时候再花很长的时间慢慢吹芦管于情于理都不合,于是只能选择了远距离接触也就是暗中留竹节,而且时间太仓促不得不沿用了老暗号。

海上升明月没有特殊原因不会跨级交流,每一级之间的暗号都不同,但同一级的暗号破解出来却一致,这原本并不是弊端,因为暗号一旦被敌方破解都会尽快更换。然而,楚风雪为了陷害陈铸,搭上的岂止那个飞镖持有者的性命,掩日还有一个下线早几天也被她牺牲,使完颜纲“最近才刚破解海上升明月暗号”。正是为了持续不断地害陈铸,这些天来她和寒泽叶真实情报都靠芦管、配合作假的老暗号全都没换。掩日原以为完颜纲一心一意搞陈铸不会留意这第二日就会毁弃的老暗号,可谁想到无巧不成书,掩日的第三个下线刚巧也暴露了,这暗号送上门给从河东回来的仆散安德去直接破解了林阡的紧急阻止令!

最天命难违的是,那竹节上其实已经销毁了很多东西,偏巧留下了陈铸的名字……

忙中出错,百密一疏……林阡不忍苛责,罪不在她,还在自己,确实下令太仓促,正准备看好戏的寒泽叶都被打个措手不及。不过往好处想,这到提醒自己继续完善海上升明月的不足之处:“往后,同一级的不同下线,暗号也最好不一样。”当然,海上升明月复兴没几年,能做到这一步其实已经很不错。

“是,主公。”楚风雪声音淡定听不出悲喜和起伏。

“那被捕的下线,怎样了?”他继续问。

“据说,至今还被关押拷打,但消息真假不知,具体地点不明,为何暴露也难以窥探。此番为了陷害陈铸,掩日和下线们都是靠芦管传信,将近一个月那下线都不曾和掩日有过接触。但如果那下线更早就暴露,掩日恐怕也早就暴露,我,委实也很难说了。”海上升明月中人无论哪种接触方式都绝不会给对方瞧见正脸,正是防止对方轻易获悉自己的真实身份、一旦变节连累自己。然而,如果置身金军天罗地网中,不需要面对面接触,只要近距接触、甚至远距离接触,都会有暴露的风险。

“不会更早。若你俩很早就已经暴露,海上升明月不会运作如常,近一个月来陇陕我军也不会屡战屡胜。毕竟金军再怎样放长线,也分得清轻重缓急,战事如此紧迫,你俩只要暴露一个都是必抓无疑。”

“主公说的是,所以迄今为止,掩日和我还能向主公传达情报,然而掩日只怕不得不防了。虽然将近一个月都没有接触,偏是前晚这道紧急阻止令,掩日和所有下线都间接交流、交集便是那竹节,那被捕的下线是最后一人,所以担负着销毁竹节的任务,却没销毁干净,还被控弦庄截获。”楚风雪说,“利用竹节发号施令的源头,在仆散安德心里不是掩日就是落远空,而接收指令的人全是那下线平级,全是海上升明月的第三层,对于金军来说价值太大,仆散安德必会对竹节悬挂处方圆几里那几个时辰进出的所有人进行调查。所幸当时,所有细作都一如既往、带了不少旁人在身边掩护,被调查时想必也能混淆视听。”

“不管仆散安德是否肃清,掩日一脉近期都务必闲置、休整,因为即使没有这个下线被捕的枝节,单是这一出出伤敌一万自损八千的戏,都已经给掩日及其下线的军心带来了骚乱。何况,仆散阿德不可能不肃清,掩日一脉确实从上到下都有暴露风险。”林阡其实不太认可控弦庄这种伤敌一万自损八千的风格。

“好。就让他们暂时都赋闲,接受调查期间,绝不参与任何行动。”楚风雪令行禁止。

“这些全是第三层的人,只要像这般预知了风险,便有能力躲过一劫。”林阡说,“放心,此次必然有惊无险。”

“我明白,海上升明月到了第三层以上,警觉性和责任感素来是非常高的,环州那一个,和最近自愿牺牲的两个,都是你口中这样的人,然而凡事总有例外,被捕的这一位,处理竹节的方式实在不敢恭维,不得不说,程凌霄教徒无方。仆散安德决定到他那里就收网,既是因为拿到竹节务必收网,亦恐怕是看中了他必会变节吧。”楚风雪放心别人,却不放心被捕的这个。

林阡回答:“那下线出自青城派,理应是个老手,只是遇见更强的对手。他之所以暴露,有可能和环州那时一样,是第六层、第五层出了叛徒,传递情报时被金军顺藤摸瓜。至于会否变节,不能仅凭臆断,你将他身份给我,我去问程掌门他的为人。”

“希望吧。希望他即使变节、也没留下掩日的任何线索,若然他透露出掩日的蛛丝马迹,只怕会有利于仆散安德找出掩日。”

“也且相信掩日,他是八大王牌之一,我当过和他一样的人。察觉凶险、全身而退这两大能力,皆是为了掩护你落远空而生。”林阡安抚楚风雪,“至于你,最重要,务必先保全自己,让掩日一脉闲置后,除我号令之外,你暂时也不要作过多行动,派人打探那被捕下线所在之事,交给‘转魄’那一脉去做。”

“所幸主公在陇陕还有‘转魄’可用。”楚风雪说。

林阡笑:“还有‘灭魂’,也在环庆,我将他启用了,不过他最近没有别的任务,只是协助‘掩日’、保护你不暴露。”

“真是……主公这安排,教我又体验了一次当主公的感觉。”楚风雪一笑,心里愈发妥帖。

交流过后,她由暗转明,重新回到城中,混迹在陈铸麾下里,算不上默默无闻,化名赵昆的她,其实受陈铸知遇之恩,也被陈铸的一些部将认得,但是他们都懂她现在属于控弦庄,理解她出现和离去为何神不知鬼不觉。更多时候,他们都一心悬于为陈铸伸冤,不可能关注她:“将军必有冤情!”“王爷明察!”

她心冷如铁地站在人群边上,却忽然不受控地,朝着林阡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人群的最前面,还有一个掩日,不同于楚风雪曾经转职,掩日素来就在陈铸军中高层,是陈铸最得力也最信任的副将之一,今时今日势必走不开,置身那六月飞雪之中,被周围的气氛裹挟,也不知这滴突然为了陈铸流下的眼泪是真心还是做戏:“对不起,将军……”

困顿中,想到陈铸素来对他们的推心置腹,又想到从陈仓到庆阳陈铸都一直被自己出卖、最后也算是自己亲手制定的证据将他害死,难免歉疚、伤心,百感交集,如鲠在喉,可是,想到环州那个宁可自我牺牲也要保全他的下线,想到从小坚定的信念和潜伏到金国前发过的誓,兀自又坚定了心念:“但我是细作,我活着就是为了背叛身边亲近的人。”

陈铸麾下群情激越,王爷府外程门立雪,完颜永琏却始终坐视不理,不是因他狠心,而是陈铸噩耗来袭,他才刚勉力站起却又昏倒,病势凶急,纵连王爷都不能幸免,事发后半日都不曾醒。

“王爷他,怎样了?”轩辕九烨难得一次这样紧张。

“还没退烧,不过好很多了,没有性命危险。”凌大杰感同身受,为了王爷和陈铸眼圈通红,“天骄大人,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王爷没事就好。”轩辕九烨稍微放心,转过身行。

走到府门口,见到冲在最前面的一个喧哗着要完颜纲陪葬的陈铸副将,轩辕九烨即刻搂着他脖子一边往外疾行一边直接扭断。

冷血地将那顷刻软倒的尸体扔在人群中:“陪葬?那是你们现在正做的事。”

悲愤到极致的众人竟有那么一瞬的噤若寒蝉,愤怒顿消,悲伤填满。

天色向晚,纷飞雪中,轩辕九烨渐行渐远。

完颜纲逼死陈铸、要完颜纲陪葬?

冷笑,最后见到陈铸的、给陈铸致命火毒的人,明明是他,毒蛇轩辕啊。

天蒙蒙亮的时候,是他带着凌大杰吩咐的、完颜永琏要给陈铸赏的饭,走进那黑暗阴湿的大牢。陈铸才打开那盒子,便激动地全部吃完,脸上挂着“王爷还信我,我这辈子值了、满足了,哪怕立刻死了也心甘情愿”的笑。

“陈将军。”他看见陈铸这笑容,便更坚定了这决心,“我也带了一壶酒来与你对酌,这酒名叫断肠散,你可喝吗。”

“什么?”陈铸万万不曾想到,轩辕九烨为何也不给他活路?!

“你求生欲太强,傻愣的二王爷为了救你不知道还会同几个人乱说什么,我总不能连他也杀了。”轩辕九烨轻声说时,纤长的手指已将那酒壶递上。

陈铸那样的心窍,怎可能看不穿?一霎他就懂了,为什么公审时,轩辕九烨一句话都没开口,只是抱剑在那里像木头一样站着,明明他职责应该和完颜纲一样,一样斥责、质问和钉死自己。

“二王爷和二王妃说时,你这毒蛇,是在床下躲着,还是墙角蹲着?”陈铸用一副小人嘴脸,含泪望着轩辕九烨嘲笑。

“那竖子,为了保你恨不得昭告天下,所以风流才硬生生将他留在了凤翔,说实话,到了危难关头,你才能发现谁对你最真心。”轩辕九烨则笑起完颜君随来,“不过我得知真相委实比二王妃还要早,得知的时候,才懂你在夔州、黔州,为何三番四次干涉我的计划,从前我误解你存着私心,原来,并不是私心。”

“公审时世态炎凉,人人明哲保身、或者落井下石,唯有你,毒蛇轩辕,不屑与他们为伍,像个局外人一样冷冷看着所有的戏。”陈铸难免对轩辕九烨改观,轩辕九烨唯一一次睁开眼,定定地望着陈铸,还是为了控制陈铸。控制什么?如果陈铸说出真相,他手中剑立即出手削了陈铸。

“大殿之上,千夫所指,纵使王爷不信你、万般痛苦和不舍,你都没有说出半句真相自保。到那一刻,我才知你是同道中人,相见恨晚。”轩辕九烨带着敬重说。

“你也会保密,是吗。”陈铸的心一点点地硬起来,但也一点点地暖,与此同时求生欲火速降低。

“挡王爷路的人,我都不会留,其中或许有对王爷重要的,我看看处理。”轩辕九烨认真地对他保证。

“好。天下可无我陈铸,不能无王爷。”陈铸慨然接过酒壶,只有他死去了,完颜君随才会闭嘴,真相才能永久尘封。

凌大杰和楚风流的默契,陈铸和轩辕九烨也有。

“下一个落远空,我会为你抓住。然而,陈将军之英名,或许永世都不能澄清了。”轩辕九烨面露一丝遗憾。

“我本就是小人,怕什么身败名裂。”陈铸一笑,轩辕九烨微微一怔。

“毒蛇,这酒饮下,我便交了你这朋友,往后我不在了,王爷他,就由你来守护。”陈铸不再犹豫,一饮而尽。

“诡绝,三十多岁了,都没活明白吗……交朋友的酒,岂能一个人喝。”轩辕九烨亲眼看着陈铸倒下,微笑,也喝了那酒一口,“断肠之苦,你都不怕,我又何惧,我送你一程,便陪你一程。”他虽事先服过解药,到底也受了些损伤,此刻越走越觉腹疼,步履却始终坚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身逢乱世,如何不思念品德高洁之人。

在接近黎明的此刻,一夜未眠的完颜永琏凭栏远眺,整个庆阳府都被笼罩在一大片昏黑之中,见不到光。

“王爷,从今往后,让我做您手中的剑,护黎民,守家国。”那日在真定成德军第一次见到陈铸,他还未及弱冠之龄,勇谋兼备,小有名气,自然吸引着求才若渴的自己。一见投缘,促膝长谈,完颜永琏惊喜地发现,传闻中私德存在很多问题的陈铸,居然是个见识不凡、志向高远的同道中人。完颜永琏当即决定,收陈铸做他剑法的外姓弟子。

后来,无论是沙场历练,抑或闲时交往,陈铸都是他的开心果,岂止欣赏,简直宠爱,无论哪个官将见不惯了找机会进言说陈铸怎样卑鄙狡猾,他都不论真假、不闻不问,惯得陈铸变本加厉、横行无忌。

与众不同,或许是因为,志同道合的君子太多,无所谓被人指作无耻偏偏内心干净的却少。

谁会大庭广众之下不拘小节直来直往喷得暗箭伤人的鼠辈瞠目结舌?谁会在他完颜永琏心情郁积时还能逮着一个人不需要顾及对方心情地笑骂匹夫?谁会因为他给了一点信任就不顾身份紧抱住他肆无忌惮痛哭流涕……对外敌心窍多,对自己人性情真,这样好的人,凭何不珍惜?他将这陈铸安排在完颜君隐近身陪伴成长,用意其实很明显了,就是他百年之后的托付,他不懂为何最后会演变成这样,君隐会早逝,陈铸是叛徒?

当真如此吗,被林阡吸引走了?那份私情竟能比十多年的携手并进翻云覆雨更重,是因为林阡那句“愿与天下人”吗?是,那比保家卫国宽泛多了,所以陈铸你可以义正言辞说你没有背叛理想你只是拔高了它,所以屡屡利用职权救凤箫吟,所以被林阡也视为珍宝?陈铸啊陈铸,你太多的言行都相互验证,若是谁刻意编造,那未免太过巧合,你难以解释,我无法想通,教我怎样为你脱罪?会宁府那个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的小花奴,盛世里你正对着君隐心脏的那一剑,都是我亲眼所见,尤其君隐,你明知我想将他说服,却屡次与他争锋连我号令都不顾……

可是,证据确凿了你还拼命摇头,当着我面两行热泪,眼神还和初见时一样真挚,你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却到底还有怎样的可能性?

思虑久了,其实和大殿公审时没什么两样,仍然没有任何结论,不知何时天边隐约透出些亮色。

“王爷,该用膳了。您已经两个昼夜没有进食。”凌大杰带着热腾腾的早饭到他面前,略带担心地说。先前他忙于赶路无心吃,后来却是看到竹节没胃口。

竹节?讽刺得很,那东西恰巧代表坚贞。

“唉。”他长叹一声,坐下囫囵吃了一口,便搁下筷子对凌大杰说,“牢饭一定难吃,给陈铸送些去。”

“王爷,是相信陈将军了?”凌大杰一喜,却看王爷没有答话,虽然表情没显出更多,但一声长叹和后来沉默还是透露出凌大杰高兴得太早。

凌大杰岂能不懂,林阡那道“务必停止一切行动,不得伤害陈铸分毫”的命令,可以有两种完全对立的理解,其一,是要海上升明月停止陷害陈铸的行动,别再伤害金军里的无辜;其二,是要海上升明月停止一切与战相关的行动,全力营救落远空而不是卸磨杀驴……其二能够把陈铸彻底置于死地,其一难道就能教陈铸清白?事实上,林阡的情报里只要出现陈铸的名字,只要体现出对陈铸的深厚情义,陈铸就完了……

“王爷,会否有这样的可能性,被安德抓住的掩日下线,和先前被元奴抓住的掩日等人一样,也是故意暴露给我们的?林阡之所以快马加鞭赶回环庆,正是为了用这道命令给陈铸雪上加霜。”凌大杰近水楼台,见王爷没那么震怒了,立即开口为陈铸开脱。

完颜永琏自斟自饮,眉间忧愁不曾减轻:“那竹节,确实也可能是林阡将错就错、站在寒泽叶的基础上再添了一把力,企图推动着我冤死陈铸。这一点,我不是没有考虑过。然而,大杰,陈铸闻讯后的表现你见到了吗。”凌大杰一愣,语塞,完颜永琏苦笑:“那时陈铸理应继续辩驳,索性就用这一点脱罪,如他那般多谋快断,怎会想不到?他却伏倒在地,悲痛欲绝,根本是在为林阡感动。明明可以和林阡决裂的契机,他却不假思索选择相信对方……不管是麾下还是敌人,陈铸这个朋友,林阡都没有白交。”凌大杰怎会不理解,不管是麾下还是敌人,陈铸的心里只要有林阡的存在,只要表现出对林阡的深厚情义,陈铸还是完了……

“目前发生的所有事,正着理解好像也可以,反着理解好像也可以,只不过叠加在昔年陈铸被凤箫吟美色迷惑所犯的错上,才显得……”凌大杰装糊涂,还想再说,完颜永琏回过头来,洞若观火:“你竟相信这鬼话。”摇了摇头,用对凤箫吟的肯定,来否定陈铸的谎,“能凭实力的人,不需要靠美貌勾引。”

凌大杰心里一紧,陈铸所有嫌疑都九成,加起来趋向十成,当着王爷撒谎被王爷识破直接十二成。一旦王爷都不保他、放弃他,陈铸必死无疑!

岂止必死无疑,根本是生不如死、生无可恋啊……

完颜永琏出于习惯性的疼爱,让凌大杰派人去给陈铸送些东西吃,难料半个时辰过后,王爷好不容易心情平复些、才刚起身远望着环庆渐渐势弱的雨幕,便见到有小卒慌慌张张、跌跌撞撞到这亭台高处来报信:“王爷!陈将军他,自尽了!”

“什么!”凌大杰大惊,声音却被完颜永琏完全覆盖,只看到王爷罕有的面色全变、满脸震惊、大步上前一把抓过那小卒,“他怎样了?!”

“天骄大人推测说,可能是陈将军随身携带的剧毒,不知何故搜身时竟未发现……”“我问你他怎样了!”“王爷息怒,陈将军他,发现时便已断气……”那小卒被吓得险些也断气。

完颜永琏一个踉跄,凌大杰眼疾手快扶住才没倒下,完颜永琏只觉天旋地转无论如何都站不稳,悲、怒、惊、疑,俱从中来不可断绝:“他怎敢死!等不及死?!不是说要容我考虑!?”

陈铸匹夫,这是为何?!是对我失望,还是迫不及待要离开我?!

是对我失望吧,我考虑了一晚竟都没将你释放……

“王爷。”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跪倒在地的小卒,早换成了满脸歉疚的楚风流,中途不知来去过多少人也全被他忽略,眼前、听觉、意识,为何都这样模糊……“王爷,末将前来向您请罪,先前被和陈铸的交情蒙蔽双眼,末将一直以为他不是叛徒、还全力为他辩护,然而此刻他畏罪自杀、罪名坐实,末将才恍然原来为他所骗……末将实在对不起王爷,不知元奴忠言逆耳,轻信小人助纣为虐。”

“这……”凌大杰以为自己听错,楚风流怎也说陈铸是落远空!?先前最信任陈铸的人竟也反水,众叛亲离、死无对证的陈铸,俨然被钉死在了细作的耻辱柱上。

“然而,他到死也不曾承认他是落远空……”完颜永琏缓过神时,心情前所未有的沉重。凌大杰扶他坐在石桌旁他鲜有的头重脚轻,哪还记得什么元奴,心里只有陈铸。

“但他始终无法自证清白。末将给了他最大的信任和支持,却未想到他竟用畏罪自杀向林阡示警和表忠心。”楚风流面中全是气愤,凌大杰才知道,原来自己看错了!楚风流或许不像自己想的那样知情,而只是一个认为事实胜于雄辩的人?先前完颜纲陈列的很多证据她都不相信,直到陈铸此刻自尽、辜负了她的信任,所以,以金军兴亡为己任的楚风流,水落石出时比任何人都恼恨。

是的,从凌大杰的视角才看得见王爷没原谅陈铸,而在陈铸那里,王爷送他吃的,明明是对他示好,他不可能因为生无可恋自尽,自尽,只有一个可能是畏罪。

然而,也只有凌大杰才知道,陈铸怎可能自证清白,他不说出凤箫吟的身世根本不能自救!他的自尽还有凤箫吟这第三种原因……凌大杰不知要不要开口,但是人都死了开口何用?!

“不对,不对……他既决定了畏罪自杀效忠林阡,何以在我面前时却不认罪?”完颜永琏摇头,努力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

“当时不认罪,是降低王爷的防备,才好去狱中成功自尽,确保带走海上升明月的秘密;同时给王爷心里留根刺,害王爷一直半信半疑。”楚风流冷静摇头,“到死都并未直接承认,还可给他的下线们心安,在林阡撤换新的落远空前,使海上升明月能够不乱。”

见完颜永琏不答话,楚风流眼圈泛红,继续说:“王爷节哀,末将也不愿相信,并肩作战十多年的同僚,居然会沦为叛徒……”

凌大杰心思细腻,察言观色,只觉得楚风流悲伤不够,她和陈铸关系那么好,按理说也该和王爷一样失去理智才是……心念一动,忽然又看明白了楚风流还是站在陈铸那边的,虽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药,凌大杰也不可能提醒这个信息缺失、备受打击的王爷,原来楚风流好大的胆子竟在骗他!

“或许,他自尽是脾气太烈、半点委屈都受不得,急着要向我以死明志……”完颜永琏面色惨白,连连摇头,不像他们素日淡定的王爷。纵然有十二成理由说陈铸就是奸细,王爷竟然还想给他找一丝理由开脱!居然还真找到了陈铸自尽的第四种原因……见状,凌大杰狠下心肠,心想反正陈铸也已经救不活,那不如就把证据直接加到十五成去:“到这地步了陈铸身上还能藏毒,必然是细作无误,我也看错他了。”

凌大杰却还是低估了陈铸对王爷的重要性,忘了王爷也是个人也有七情六欲,没想到这话才出口,眼前就身影一沉,王爷竟然倒在地上……“王爷!”凌大杰大惊,只觉得天都塌了,楚风流也帮着上前扶起王爷,急问:“凌大人,王爷他?!”

“好几日没有吃东西……”凌大杰心痛至极,正待传唤军医,却见那个素来刚硬的王爷自己醒转,示意无碍,声音却虚弱:“风流,陈铸的后事,你来料理。”

“王爷。末将有个不情之请。”栏杆外雨有多凉,楚风流心有多冷,“陈铸欺骗我们这样久,害得王爷累成这般,他不配我们为他料理后事。他既为林阡肝脑涂地,那便让林阡为他收尸。”

“什么……?”凌大杰优柔得多,不忍看王爷再受伤,不敢再跟她一唱一和。

“几日前的静宁会战,末将的部下罗洌,被林阡麾下的莫非俘虏去了,还有先前铁堂峡之战,末将部下叶不寐的骨灰,至今也还在林阡那里,不得安息。”楚风流说这话时却是带着真情实意,“末将想用落远空的尸首,将这些忠良全都换回。”

凌大杰再度看不懂楚风流想做什么,他最初还以为,楚风流是欲擒故纵、让王爷看清楚陈铸不是叛徒,可现在话越说越重,反倒在王爷拉回理智之时,被迫接受了陈铸是……

楚风流想做什么,林阡却在和金军交涉的第一刻,便从她口中得知了一二:“哼,难怪我认识陈铸之初,他最爱醉在我府上的后院枫林,原来他和岁寒枫友寒泽叶,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这暗语,金军听不懂,寒泽叶一头雾水,他林阡却一听就明白了,枫林醉,若干年前魔门里,自己和天骄断崖决斗,就是用那东西假死闭气,攻打过魔门的楚风流自然也会费尽心机得到。

“这样说来,陈将军他,还活着?!”第一次谈判并不顺利,因为林阡并未松口陈铸就是落远空。不欢而散,他和寒泽叶、吟儿私下交流,吟儿闻讯后狂悲狂喜。

“主公,事已至此,金军几乎无人再信陈铸,何不顺水推舟认可他是?也好保证落远空的安全。”寒泽叶关心地说。

吟儿的想法出发点不同,却和寒泽叶殊途同归:“对,咱们将他要来,还能保他一命。”吟儿和楚风流想法一致,待陈铸来了宋营,林阡将他救活、藏妥、隐姓埋名,过安稳的日子,不失为一个良策。

这些,他都知道,然而,这情景多眼熟啊,黑龙山的南山之上,薛焕和万演的不离不弃难道要重演?“不能要陈铸。不能因为情,埋没了他的志……”他真想因私废公一次、拒不承认陈铸是落远空,如此,还能勉强保全陈铸的名节。

“但他还活着,解药只能到我们这里吃……”吟儿泪眼朦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保住这条命,他日若有什么契机,他还可以平反昭雪,情与志皆不负。”吟儿想的,也大半是楚风流所想。

但林阡比吟儿和楚风流要了解陈铸,陈铸自己,即使可以接受死后来宋营,也不会愿意活着在盟军,哪怕权宜,那也算背叛了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