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3章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南宋风烟路 林阡 6758 字 2022-11-19

“可能出身延安府”,“绝对置身稻香村”,“环庆之战陕北军高层”……这三个关键词下重叠筛选,剔出了大约七个武将,其中当然包含了完颜丰枭和徒禅月清。

不同于旁人的自辩推脱,徒禅月清一听肃清就怒不可遏,闻言就出手给了鸑鷟说要来关门调查的下线一耳光:“这么喜欢窝里斗?!”他为人素来阴险、狡诈摆在脸上,故而很不讨人喜欢,此番打狗不看主人面,自然令鸑鷟相当不忿。一众武将都想赶紧脱罪,于是齐心协力指向他去:“松风观行动,徒禅将军去得最积极!”“最想将完颜纲冤死的也是他!”“他很可能就是转魄!”

众口一词,落井下石,当然也包括顺水推舟的完颜丰枭,为了自保必然要踹徒禅月清一脚。

“我去的可不是最早!那天晚上,明明有人和我差不多时间到!”徒禅月清见势不妙,哪能不咬,素来就和完颜丰枭最不对付,于公于私都要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鸑鷟饶有兴致地望着他俩互指,当时他俩抢着认鸟,现在只怕皆是吓得腿软。果不其然,完颜丰枭脸色大变,脾气比徒禅月清臭多了:“去你妈的徒禅杂碎,我还有时间射鸟,你和我一起到,鬼知道在那里被什么耽搁了!”

“呵呵,那就不扯松风观了,廿三静宁会战,我亲眼看见,你和一个男人在地上苟且。怕是在和旁人传递情报吧!”徒禅月清冷笑。

“哈哈,你他妈平时不怎么拉屎撒尿,就那天晚上屎尿特别多特别勤,恐怕是把情报塞在了屎尿里面吧?”完颜丰枭早有准备。

控弦庄人还没来得及笑,脸上都是一副对啊我怎么没想到的表情。

“哼,那晚我们去追落远空,你奔得最快!一定是想去和他交接!”徒禅月清句句都在点子上。

“用你想想,我要是南宋细作,会不放了落远空?听过弃车保帅的,听过倒过来吗!倒是你,你怎么不说你明明可以和我差不多快,中途不知道为什么会跑慢了,是不是不想杀了你主子?!”完颜丰枭反击无懈可击。

“廿四那晚,论功行赏,你俩似乎都半途就缺席了。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鸑鷟忍不住问。

“不知被谁下了泻药,腹痛难忍。”徒禅月清指桑骂槐。

“我抓落远空的时候,被他的暗器伤到,自然不能多喝酒。”完颜丰枭是去见林阡了。此刻再忆楚风雪,心中总是有些隐隐的伤痛。

最终不了了之。他俩太巧合了,很多疑点都嫌疑平分,真像一个人故意要把另一个拖下水掩护,直觉告诉鸑鷟,转魄可能就在他两个之间,可是官职所限,他谁也得罪不起,加上王爷说过不能冤死任何人,他必须尽可能准确地敲定才行。

鸑鷟出得营帐,心中难免困扰,其实,廿四那晚,论功行赏,还有一个人半途缺席了,那便是楚风流。鸑鷟有眼线见到,她和林阡相扶于风雨。

“可能出身延安府”,“绝对置身稻香村”,“环庆之战陕北军高层”……三个关键词,楚风流都在其中!她据说对林匪的悍妻相当关心;她用枫林醉毒“死”陈铸,会不会是用“尸体”传报情报?昔年在黑山,她明明可以剿灭林阡却给了他一条生路;再往前追溯黔西之战,她有和林匪私通的前科……

谁借给鸑鷟的胆子,怀疑起自己的顶头上司?当然是楚风流自己,她在望见落远空尸体时,那痛不欲生的叫着阿雪的样子!从前,他们觉得细作都该是官职不高、不会影响天下大势的,然而,是楚风流自己对仆散安德说,不能思维定式,转魄可能是个高官。打败其它一切竞争者,成为军中的佼佼者,才能接触最机密最及时的情报,期间,允许杀死一两个挡路的宋人。越不像的,越有可能是!

于是,当完颜璟来到前线犒赏金军、见了几个他认为最重要的人时,完颜纲顾念着松风观楚风流为他说话的恩情,听了楚风流的话未曾对完颜璟说“暮烟”以后的事、只提到王爷抓住了凤箫吟,但完颜璟却还是从鸑鷟那里听到了有关楚风流可疑的蛛丝马迹。

楚风流,是完颜永琏最得力的干将和儿媳!

四月掀天匿地阵金军险败的那一刻开始,朝中就流言四起说完颜永琏是故意战败,妄想借刀杀人用对阵的预言让他完颜璟做第二个完颜亮;五月河东之战,完颜永琏和镐王府余孽过多交流,还巧然地和林阡打出来一个天都算不出来的平手,郢王的弹劾虽然掺假,完颜璟却不得不防。

而六月,听得鸑鷟说,身为陇陕金军最高统帅的楚风流,竟与林阡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听得完颜纲说,完颜永琏抓住了凤箫吟却不曾杀害,还有完颜永琏在面对自己时的敷衍搪塞……种种因素,令踌躇满志的完颜璟,一时之间对完颜永琏不敢太信任。

当然,原本,他对完颜永琏就是不信任的。

他来见的人全都不是完颜永琏的心腹,换而言之,是他完颜璟能直接掌握的人。

借着楚风流伤病退居二线,是时候把他自己的人暗暗地慢慢地扶上一线。

他原本就是这么算的,现在就更坚定了这样的意念。

“朕的另一个皇叔,也早对这陇陕战场跃跃欲试了。”当完颜永琏难堪托付又不得不托付,完颜璟便只能用完颜永功对他间接地收拾,“郢王他既有心,便叫他来,学着些吧。”

“这悍妇务必禁锢,陈铸受过的刑,全都给她上!”

一时愤怒,完颜永琏要那凤箫吟受尽折磨后再斩首示众,方才对得起因她枉死的陈铸、被她连累的君隐、受她殃及的金军众将,在他心中,她的罪孽和滥杀的渊声、林阡无异。

可是时过境迁,夜深人静,他才发现那是他潜意识里给自己留的余地,他果然被所有人都看透了会留她活口因为他杀不了她,杀不了这个他情愿折寿十年换回生命的小牛犊,杀不了这个他和妻子的爱情结晶和毕生信仰所系。

“愿嫁天下第一的男子!”“希望此役过后,无金,无宋,唯一个太平盛世。”“老管家,你说这地图之上,若无城寨,只有山水,那该多好?”“这种同形循环,无休无止的棋法,古书上说,是叫‘生生世世劫”。”

那感觉就是,“遇见你之前,我曾想孑然一身了此残生,遇见你之后,娶妻的事我再也没想过其余任何人”。怎不激动,怎不狂热,天下竟有人与我成双,相见恨晚就像另一个自己一样!去哪里再找比这更对的人,陪着我千山万水千军万马的征程?

那个名叫柳月的女子,和他同样藐视金宋之分,情愿纵情琴棋书画,非被卷入金戈铁马,她与他并肩苦战风口浪尖,不惜为他与家国决裂,执迷无悔一错到底,被南宋盟军寻仇下毒,艰难拼死给他生下这个、代表他俩至死都不屑世俗的“小才女”,也就是他和一众知己们都亲切称呼的“小牛犊”。

人说,恩爱不疑,最惹天妒,果不其然他用那两年的洒脱快活,换了以后大半辈子的孤寂萧索。

二十五年生死茫茫,她魂魄始终不曾入梦,他因此受尽相思之苦,一夜白发,走火入魔,陇南之役难道他不是灭了宋军军民十万?伤敌十万,自损八万,那失去理智滥杀无数的一战他险些被从王室除名,更大的后果是一批因他仁慈才归顺的拥趸们对他失望继而离心,久之成为他战史上甚至人生中唯一仅有的污点,他至今都没有低头与谁认错,并且再也没有回到他“世无金宋之分”的初心,尽管他依然不遗余力地收服着未归附的羌人、契丹人、鞑靼人,希冀将他们与女真族合而为一,但那之中不再有汉人,至少不再有林匪麾下那些——

凭何认错,怎么回头?当他致力于天下大同,是南宋盟军将他的妻子围攻致死、才出生的女儿与他骨肉分离!

是报应吗,是看他不认错的报应?于是造化这样残忍地发落,把那个可怜无辜的受害者小牛犊,变成了二十五年后的南宋新盟主……

他得知的那一刻,用天打雷劈来形容从头颅散裂开来的那种痛都不为过。

可是,有个事实始终挥不去,改不掉,那就是她如今再怎样十恶不赦,她都是那个可怜无辜的受害者小牛犊!在她还没满月的时候,他这个狠心的父亲就回朝务政抛下了她,在她生命垂危的时候远水救不了近火,在她下落不明以后无力寻回,从此缺席了她人生二十五年,把养育之恩拱手让人。

“大杰,哪怕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也应给女儿最基本的衣食无忧,何况她还是我情与志的见证,原该是我捧在手心里最疼惜的公主……”静宁阵前,他对凌大杰说,“是我亏欠了她父爱亲情,她这二十五年的颠沛流离、失陷敌境、认贼作父,错不在她,根本在我。”

“王爷!”凌大杰喜出望外,真没想到自己还没劝呢,王爷才刚从暴怒中走出来就自己想通了,想来也是啊,王爷和王妃风雨同舟情比金坚……可是,王爷为何说完便又苦叹?

“然而,金宋举国交兵,成千上万的兵将为国捐躯,我又怎能因为一己之私,就将自己的女儿宽恕?”给全军上下一个交代,这是他身为王爷必须做的,“她罪已至死,我以杀林阡为她赎一部分,剩下的她自己承担,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凌大杰听出王爷已经筹谋着认她、所以想让她重见天日时给众将看见她已受惩的样子……不禁既喜又忧,不错,南石窟寺里他看见了凤箫吟对王爷有情,但他更看见了她和林阡的生死与共。本来还想着先和她心有灵犀地权宜,可她那句“不断”一出口,他才发现她根本不可能和他心思互通,就连对林阡暂时的、假意的背叛都不允,那么王爷即使杀了林阡为她赎罪也不可能认得回她,因为她不会接受王爷对林阡的任何伤害、只可能与王爷继续反目……怎么办,怎么办,凌大杰满腹忧思。

林阡的残忍和王爷的留情,共同导致了凤箫吟在这段时间的行踪绝密。好不容易从和林阡的交战中脱身,凌大杰趁空去狱中看了她一次,完颜纲对王爷果然是令行禁止,凌大杰远远望着她受刑,为了维护林阡甘心舍身地受刑,为了敌国宁死都不认父地受刑,既痛恨又舍不得她,一失神满眼是泪,转过头来要走,冷不防看见王爷在另一个角落,可能是先于他就来了,却没有发现他的到来,而是令他难以置信地伫立怅然。

那时完颜永琏隔着很远看他一身是血的孩子,倔强,狠心,冷血,像极了她那个为了爱情舍弃家国的娘亲,回忆着他和月儿的过往种种,酸甜苦辣百味隐忍,抬手想摸一摸、碰一碰他的小牛犊,却止不住的颤抖,那么远也根本不可能触得到……

这世间无情的多是儿女,深情的都是爹娘,教凌大杰根本不忍去唤他。

完颜纲那般暴戾,把一个身强力壮的陈铸都打得奄奄一息,更何况吟儿刚入狱时便已是伤病交加?所幸完颜纲为人狡猾、从二王爷拖抱住王爷的动作中隐约猜出了一二,并且从陈铸之死的事件上吸取了一些教训觉得做人得留三分余地,外加他对凤箫吟没什么仇也怕被林阡算账,再者他这段时间还有别的军务缠身……种种原因,保住了吟儿在这种险恶环境下的一条性命,尽管如此,楚风流再次见到她时,她也已被折磨得生不如死气若游丝。

算日子,已是七月上旬的尾声,她想问楚风流林阡怎么样了,都没有半点力气,

只有那双眼睛,一如楚风流初见她时的清亮,灵动,会说话。

“他,可能又入魔了,阵前杀伤了天尊大人,但是自己也中了流矢,不过宋军气焰不减,应该是还活着。”楚风流不可能劝她认祖归宗,从一定程度上讲楚风流和她互相置换了人生,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最感同身受的那一个。

吟儿嘴角终于露出一丝微笑,只要他能活着就好,再多的她此刻也无求。

“陈铸他,是真的死了?”楚风流忽然问,仍然不死心。

吟儿眸子一黯,想告诉她,陈铸虽然说“再也不配站在王爷面前”,可是陈铸是释怀的,因为他觉得王爷怎样对他都没错。

楚风流虽然读懂,却霎时泪盈于睫,身子晃了两晃,靠着栏杆才站稳:“是我,弄巧成拙,原本他与天骄大人对饮毒酒,还是忠烈死,还认为王爷原谅了他。可是我却让他复活,让他发现自己身在宋营,让他以为王爷放弃了他,这些,都是我自作聪明一手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