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5章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南宋风烟路 林阡 8603 字 2022-11-19

“我还考虑过,女真和契丹、汉人也是很奇妙的。女真人早期更排斥汉人,后来渐渐被他们的诗书同化,开始猜忌战斗力强的契丹人,所以就开始拔擢汉人、排挤契丹,这些女真人,反倒表现得像以前那些仇视契丹的汉人了。”雨祈说着她脑袋里思考的,“所以还是那个老问题,打来打去怎样呢,其实还是把自己打成了敌人、敌人打成了自己。那谁都别仇视谁了,最后终究都是一体。”

莫非表面陪笑,心中暗自惊异,人不可貌相,这小公主的见地原来这么高深。

又想,原来郢王和曹王有一点是一样的,都爱上过女真族之外的女子,都想过要藐视世俗,只不过,郢王投降了、曹王成功过又失败了。

雨祈和他的这番对话,他当时没功夫再细想,却也是扎在了心底,觉得若有闲暇、有必要思考一番。

九月下旬,静宁秦州,金军每况愈下。

但即便一败涂地,宋军对郢王还是屡抓不到,郢王仍旧很确信他死不了。

莫非不得不对孙寄啸说:“怀疑你们近身有控弦庄,每次都能准确救到郢王,赶紧找出那个细作,否则他会帮郢王找出我。”

“好。”那是一次很难得的一次近距接触,虽然没给正脸,孙寄啸目送莫非背影忍不住目中噙泪:莫非,你放心,我必定保护你。

言出必行,比如下一刻,和孙寄啸一先一后上前来、想对着莫非穷追猛打的先锋宋恒,被孙寄啸看着四下无人赶紧打晕在地……

“这宋堡主,精力旺盛很好,可缺乏战斗经验,完全不知遇林莫入。”孙寄啸对第二刻就赶到这里的寒泽叶语重心长,为了保护莫非,孙寄啸顾不得那么多了,想骗寒泽叶说宋恒是被敌人伏击的。

“孙将军说的是。战法之类,我还会慢慢教他。”寒泽叶点头,宋恒现在归他管,是他正在摸用处的副将,“可是孙将军,为什么要打晕我的副将?”果然是林阡的人,和林阡一样爱护短,而且还是个人精,一眼就洞穿了孙寄啸的做法。

孙寄啸笑,知道瞒不住他的眼,所幸招供:“适才我正与海上升明月中人交流,谁想到他会窜出来?一时情急……”叹道,“更没想到,寒将军这么快也来了,否则我也不打他了。”

“下不为例。他本来就很笨,再晕几次还得了?”寒泽叶摇头,猜到孙寄啸是为了莫非,便不追究、把宋恒扛着抱走了。

孙寄啸看着寒泽叶的背影,心想宋恒最近这几战打得脱胎换骨,显然多半是寒泽叶在幕后指点。

“主公让宋堡主屈尊,是考验他能否接受和胜任。宋堡主到也算争气,表现得还是能胜任的。”孙寄啸想。

这几个月,几乎每个谋士也都在林阡耳边这样讲,林阡自己更是这样认为,宋恒就像一块璞玉,即将被寒泽叶雕琢好了。

不过,这一晚听见“谋士”与他说的时候,林阡还是有些尴尬:“樊大夫。对不起。”时过境迁,他知道玉皇山上当着金宋所有兵将的面,自己对樊井还是太过分了。

“哎,我是造的什么孽遇上你们这群奇人哟!一辈子积淀的神医名号就这么……”樊井正准备顺杆爬,回头看柏轻舟正在整理着案上书信、似乎往这边看了看,想到先前在西岩寺被抽了楼梯,不敢再对主公吹胡子瞪眼,只能把话咽回去自认倒霉。

柏轻舟正是日前从静宁赶到环庆协助林阡安顿“盛世”的。此外,由于静宁、秦州、平凉、凤翔等地的战势没有先前紧张,故而人手都早就有调动,诸如柳闻因、杨妙真等人,原本是来环庆养伤或有其它事务,却全都半道转向,与胡弄玉一同负责起护送凤箫吟前往河东的任务。

林阡望着樊井离开,眉间惆怅不减,虽然道歉,却不希望樊井说的是对的。什么主母去世?她怎能死!

又回到了川东之战的梦魇吗,又走进了那样的一个镜像里,吟儿身上唯一证明活着的是热量,仅剩的那半丝气或许只是火毒的生机。

也不知哪里来的毒,竟比那时的还要凶猛,茵子和水赤练都无效果,他只怕她到河东之前便被烧死,却注定比当年还要过分地没有亲自送她去。

当然比那时凶猛,天下间比那时多四倍的人要她死!

“吟儿……”好在环庆的事就快告一段落,他的心恨不得立即飞去河东看她。

玉皇山论剑过后,江湖中人便各奔西东,渊声最先不见踪影,好像说是买药去救浣尘去了,不知真假;而肖逝立即回归天山,据称要继续追求武道巅峰、悟出克制渊声的剑法。独孤清绝强撑着身体去送,肖逝终于没舍得再对他蹙眉,说你养好伤再来天山受教。肖逝是那样的薄情寡欲,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来去自如,或许快意恩仇只是他追求武道进取的借口。

这样的一个肖逝,却是实打实的天下第一。

当晚,世人把魁星峁和玉皇山的各类武斗罗列,为表现最精彩的几个绝顶高手安排了这样的一种合称,刚好都来自老子的《道德经》,分别是:

大方无隅,肖逝;大道至简,完颜永琏;道隐无名,独孤清绝;上善若水,林阡。

“不在多,贵在精。”徐辕微笑。

“再来一个,‘大器晚成’,给吟儿吧。”林阡听到时说,舆论很容易操纵。

“……”听到的人都是一愣,继而醒悟,“是。”他是要看见吟儿活到她大器晚成的年纪。

肖逝来去匆匆,因为对独孤清绝打出了极力一掌,他依言不再追究对盟军的仇,倒也是个言出必行的人物,见他回天山去,石磐一边差人护送云蓝,一边也来辞行准备回天山。石磐向林阡告别之前,却给林阡留下了一对母女,说只要随军带着就好。

那女孩约莫八岁年纪,生得十分白净,可是仔细看似乎目光呆滞,母亲虽有些憔悴,林阡却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惊异:“石磊……”

“我想见新屿。”石磊噙泪说。

“好。”经此一战,众人从林思雪、唐小江等人的只言片语中,知道小王爷竟将林思雪当成亲生妹妹却还是娶了她。这对原本还犹豫不决的石磊显然是一种莫大的触动,分手多年她俨然克制不住对吴越与日俱增的思念,更何况还有这样一个连林阡都不知道她已经这么大的孩子的存在!不管世俗如何看法,林阡发自肺腑说好:“我会护送你们去山东,有什么,比得上久别重逢?”

久别重逢,是的,重逢,他接下来的一战,本就计划在河东,因为想与吟儿重逢而更加要去。久别,抢婚之夜太仓促,他和她甚至没有好好地互诉离殇,时间仿佛还停留在秦安那晚他在她包袱里塞画像的时候。

不错,本就是要去河东的。

谁会知道,围绕着这抢婚之夜,完颜永琏就近设局在盛世、远程操控林阡在大后方的吴曦;林阡则就近设局在庆阳、远程却动了完颜永琏身在河东的圣上?!

吴曦此人举足轻重,林阡如何可能不顾?离开静宁之时,林阡对寒泽叶和曹玄嘱咐最多的便是他。

毕竟柏轻舟竹庐夜话天下大势:“盟军以蜀川为据,已占陇右、关中、山东,这四处保障则强,动荡则弱。开禧北伐期间,这四处须自我巩固。它们是盟军的根本。”蜀川,是根本的根本,离得再远都要顾!

“吴曦若无异动,汝等继续辅助。但若被金军蛊惑,众将应压制为上,并尽力将他挽回。”临走前林阡对曹玄如是说,对寒泽叶则刻意加了一句:“切记不可伤他性命。”寒泽叶闻言时一怔,清冷却服帖地哦了一声。

林阡最担心的“蛊惑”,终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八月底自吟儿身世揭穿开始,金宋边境,川军从上到下动荡。王钺说,吴曦听闻后的那几日“叱咤四顾,或终夕不得寝”,很明显就是在猜忌林阡和完颜永琏勾结篡宋自立;同一时间,莫非在金军中打探到,完颜纲已经委托吴端转交给了吴曦一封类似诏书的信件,那个名叫吴端的宵小也正是第二次静宁会战中、宋军在水洛大败的元凶;不久后,华一方的门生在吴曦身旁听见了,吴晛在吴曦耳边怂恿说:“是谓骑虎,顾可中道下耶?”大抵就能猜到那诏书写了什么。好一个吴晛啊,对林阡在陇干之战对他的处罚耿耿于怀、公报私仇。

吴晛既已经知道诏书内容,吴曦又怎可能没展信读?诚然曹玄早就代林阡去按过吴曦的脉搏、吴曦自己也出身忠孝门户、三代是抗金世家……但曹玄不可能一直在后方、吴曦此人又胸怀大志不安于现状,因此无可避免地出现了完颜永琏所说的“顾不上”——吴曦,正是在金军和叛徒们不遗余力的旁敲侧击下,时间一长没有忍住,犹豫、好奇、痛苦地展开了那封来自完颜璟的诏书,偷偷摸摸地读了一二。

“宋自仁佶、桓失守,构窜岭表,僎位号称,偷生吴会,时则乃祖武安公玠捍御两川,洎武顺王璘嗣有大勋,固宜世祚大帅,遂荒西土,长为藩辅,誓以河山,后裔纵有栾之汰,犹当十世宥之……”吴曦才读一句就慌乱合上,虽然早知道对方要说什么,可眼见为实的时候还是心惊肉跳。

秋日狩猎夜归,闻听笳鼓竞奏,吴曦垂鞭四视,仰见天宇澄霁,月中刚好也有一人策马垂鞭,竟好像与他长得一模一样,奇问部下:“众位可见到了?那月中是否有人?”“见到了。”“真有一人。”“浑似都统!”众人所见皆同。吴曦又惊又骇,狂笑三声,忽跌落马下。

翌日,闻知都统发狂惑之症而病倒,正在附近养伤的薛九龄匆忙赶来探望,那时吴曦神智还不甚清晰,手中仅仅攥着一个金印,不时念着:“我当贵……月中人其我也!”

“都统这是……”薛九龄大惊失色,因为看到那金印上依稀刻着“蜀王”……宋廷却显然没有封吴曦蜀王!一个踉跄,薛九龄险些栽倒。

“薛大人,都统还在犹豫……”吴晛一向把薛九龄当自己人,薛九龄也从来都是吴曦亲信。兴州婚宴前夕,那句“这秦向朝通敌卖国证据确凿,林阡和徐辕得知此事,不知脸还朝哪里搁。”正是薛九龄私下说的,他向来都不喜欢草莽。

其实吴晛倒也不太喜欢薛九龄的性格,觉得他执拗、骨头太硬、不懂权宜,陇干之战他死活不肯投降金军,后果是险些失去一个儿子,虽不死,也残了……

下一刻,没想到薛九龄脸色大变:“犹豫什么?!”

“……”吴晛一愣回神,笑着与他心照不宣,“林阡图谋不轨,堂兄不能坐以待毙。”

“就算盟王图谋不轨,都统的做法也不应是效仿,更何况盟王他不可能存私!”薛九龄怒目而视。

“呃……”吴晛赶紧收起心照不宣的语气,讪笑,“何意?”

“妄图自立之人,怎会为了秦州的战事顺利,宁可将兵权都转交他人?”薛九龄义正言辞,“没见过他的,才会误解他吧。”

“转交他人?寒泽叶是他林阡的‘他人’?”吴晛笑了。

“吴大人……您可知道,四月攻打来远镇的时候我输了,盟王为了给我麾下的川军造势,甘心让所有义军打头阵然后退居二线,由他劳而我获功?”薛九龄回忆时难掩感动。

“原来,薛大人竟被林阡收买、对他死心塌地了呢。”吴晛看清楚。

“吴大人这是何意?六月末那场陇干之战,薛某全家、麾下军兵、城中百姓……所有人的性命都是盟王救的!包括您也是,您不记得了?他为了救我们,一个人一双刀挑倒满城金军,冒着走火入魔的危险您忘了!?”薛九龄虎目圆瞪,情真意切。

“我没忘!然而他终究是草莽!我们虽被他扶持,却处处都受他压制!自然要除他后快!薛大人请分清楚阵营!”吴晛屏住呼吸,鼓足勇气,愤怒还击。

“薛某只知要精忠报国,不知同在一阵还要分营!告辞!”话不投机半句多,薛九龄转身旋走。

“你……”吴晛一边转身一边正待破口大骂,陡然回头发现吴曦倚床而坐,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堂兄……”

吴曦满脸铁青,喘着粗气,将手中金印掷出老远:“休得再提那谋逆之事!”

“堂兄……”吴晛知道,即使寒泽叶很远,即使曹玄不在场,但只要那个名叫林阡的男人活着,哪怕隔千万里远,吴曦眼前每一个人,甚至每一个死忠身上,都烙印着林阡的气质,挥之不去,铸就心魔!吴曦越想,就越不敢,越是不敢,偏偏越想!

想?想什么?想的是开疆辟土、建功立业、彪炳千秋,那就必须先逾越林阡这道坎,可是,我吴曦怎能让祖宗蒙羞!谁不知吴玠吴璘兄弟堪比那精忠岳飞!

“把那诏书,烧了!烧!”吴曦厉声说罢,怒躺下身,手忙脚乱,蒙头大睡。

吴晛不动声色,悄然将诏书藏了起来:堂兄,就当我今日为你留个余地,他日你一定会感谢我。怎可能烧?韩侂胄没鸟用!唯有投靠金军,才能除去林阡、由我吴氏独霸蜀川!

可以说,完颜永功和完颜永琏虽然彼此政斗,但对完颜璟亲自发动的“策反吴曦”一脉贯彻,从第二场静宁会战之后,便没有停止过利用吴端穿针引线,针对姚淮源、吴晛、俆景望等人逐一攻克,期间,所幸莫非在金营寻出不少水洛之战的幕后黑手、并通知孙寄啸和寒泽叶将那些叛徒严惩不贷,才不至于前线宋军也全被蚕食。

另一厢,完颜永功和完颜永琏的威信、战斗力,实在是各方面都差了十万八千里。虽然卿旭瑭、司马隆等人武功卓绝,术虎高琪、完颜纲等人久经沙场,但静宁秦州金军到底还是缺少一个能与寒泽叶匹敌的最高统帅,最初由于宋军也发生内耗才维持一二,久矣却因为宋军团结而连番败仗,待到九月中旬已出现了夹着尾巴的困窘。

莫非看在眼里、喜在心上,身为细作的第一要诀就是要出卖身边所有人,筹谋和保护“敌军”的一切,所以身为郢王的贴身侍卫之一,近日他保护郢王败逃不止一次,却在途中屡屡泄露郢王行踪,然而好事多磨,每次都被这样那样的金军将领给拼死救了……

这一日逃到个荒郊野岭,听到破庙外杀声四起,提剑正准备“抵御”外敌,一出门忽见一道熟悉剑影,一惊之下险些忘记躲闪……为什么要躲闪?那一把,是曾被他握着指点杀伐的断絮剑,此刻,正攥紧在他英姿飒爽的夫人手上,一时失神,怎就差点喊出如儿?

也无需躲闪,因为莫如在与他照面的那一刻蓦地也惊呆:“哥哥……”

若是在这里跟她回去就好了,不回去说清楚也好……然而,很快就听到属于金军的鸣镝响起,他意识到是雨祈领的救兵将至,人数绝对不是莫如这支先锋能挡,当机立断,先将她打退再说。

“哥哥你不认识如儿了吗!是失去记忆了?!哥哥,你叫莫非……”她乍惊乍喜,由于不知他当了细作,竟情不自禁要将他唤醒!他深知郢王清醒着、轩辕九烨的眼线遍布、雨祈的救兵近在咫尺,故而大声咆哮将她声音压住,并加紧速度,连挑无数剑浪将她向回路倾轧,剑招却无一属于他的剑谱白氏长庆集。

“哥哥,我告诉你你是……”莫如有八成把握他是失忆,本性怯弱爱哭鼻子的她,人前坚强此刻哪还撑得住,剑法舞得凌乱不堪,被他无情推开时更加郁闷绝望,而对于莫非来说,万幸她因此抽泣起来、声音也就愈发小了。

“莫女侠先走!”吴仕的侍卫因为受其之托前来保护莫如。在他们的印象里,莫如从来都是个保家卫国的女英雄。

“莫女侠”?如儿,你长大啦。莫非欣慰地听着,在心里笑,冷不防面前斜路同时两剑来袭,莫非情急之下为求自保、挥剑不慎伤了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