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0章 百尺无寸枝,一生自孤直

南宋风烟路 林阡 6933 字 2022-11-19

忽然一声巨响一干人等全都噤声,脚步也紧随着孤夫人停下,原是道旁桌边,有人闲坐偷酒,听到了这些怒不可遏,借着酒兴拍案而起,直把这些曾与她照过面的惊了一惊,那可是连完颜璟都畏惧的邪后林美材:“说完了吗!说完滚蛋!”金兵们唯能抱头鼠窜。

林美材大腹便便回到灵堂,发现外面不知何时多出个坑来,据说是适才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然后这里就凹出个坑来,同时有一大片宋兵掉了进去灰头土脸。换做往常,这情景恐怕还有些好笑,但此刻同行的战友又少了一个,林美材不知何故扶他们起来时扶着扶着就跪地痛哭。海逐浪知她平时没心没肺、最见不得的就是生离死别,故而放下一切先跑到她身边来安慰。

徐辕望着这一幕也难免湿了眼角,但这里最应该哭的人、最该被安慰的人,不是旁人,正是那个人前故作坚强的、被他看着长大的柳闻因。这十七年来,柳五津遇到要紧事便会把闻因托付给自己照料,就算临终前还撑着最后一口气抓牢自己的手,既然承应了对柳五津的一诺,他必会担起闻因这个责任;何况柳五津出事,他本就有脱不了的罪。

打定主意,当着柳五津的灵位,按住柳闻因单薄的双肩:“闻因,你若不嫌弃,今后便由徐辕哥哥照顾你。家仇国恨,我们一起担。”这三日,他也想通了柳五津的托孤涵义,从小到大柳五津最爱开玩笑说,要柳闻因做云雾山的女主人,忙里偷闲见缝插针地撮合他俩,临终最担心的也是柳闻因的归宿,他必须在送柳五津最后一程的时候给柳五津完成这个夙愿。

“好啊天骄。”海逐浪听出音来,这才有点欣慰。

“哪种照顾,说清楚?”林美材杵在那里,虽然早知徐辕和楚风月不可能,却没想到徐辕和柳闻因……这,差了一辈啊,十二岁……虽说,天骄此人完美无缺,嫁给他的确是个极好的慰藉……

更没想到,柳闻因微微一愣之后,竟是黯然垂眸,当场给以拒绝:“徐辕哥哥……我……不能。”

“为什么?”徐辕一怔,自然不解,“柳大哥他时常说……”

“那些都是玩笑,爹与我相依为命,所以难免会有超出正常人的攀比心理,对我自小就有最高的希冀。但是闻因有自知之明,天骄这样的人,不是闻因能达得到,更何况……”更何况,天骄与她心里都另有所爱……

“我与风月,早已不可能了。”徐辕伤感,面对现实,“那段我最煎熬的日子,也是闻因一直陪在身边的。闻因虽然年岁小,但与我也熟悉了十几年,感情着实深厚,徐辕不是神人,如何会达不到?”那时他心里,虽更多是对柳五津的承诺,到底也是发自肺腑的真情实感。

“可是我心里,只将徐辕哥哥当作兄长……我心里,早已有了另一个人,这辈子都非他不可了。”她却不可能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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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林阡,从海上升明月的“转魄”得到这消息时,正在军帐中与百里笙、杨宋贤归募着淮南局势,闻讯之时,他们谁都是晴天霹雳,柳五津,从来都是百里笙口中的“老小子”,更是林阡和杨宋贤到南宋江湖遇到的第一个人……关键是,那样一个嘻嘻哈哈度日的老头,全身上下都充满喜感,他,怎会死!

不同于杨宋贤的大惊失色“怎么死的?”和百里笙的神色微变肃穆沉默,林阡自然不能在人前有任何流露,坚持着讲完了所有的部署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私底下却只有一直陪伴在侧的柏轻舟清楚,自那之后他两日没有吃饭喝水,怕只怕他心魔被触又起风波。

“吃一些吧,主公……”轻舟带来食物劝说,“莫教主母和三军将士担心……”

他不是不想吃,怎好为私事耽误了大局,奈何那心情实在糟糕得无以复加,勉强吃下又全给吐了出来:“轻舟,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日。明日,一定吃得下。”

轻舟出帐,立即去问慧如:“主母和樊大夫到何处了?”虽是一同离开河东,吟儿大病初愈不可能行得有他们快。

话音未落,便看帐内灯火灭了。

就这样沉浸在完全的黑暗之中也好,仿佛回到庆元年的长江上,他们一群年轻人围着烛火叹息人生如梦,柳五津在一旁摇头苦笑:“我在像你们这么大年龄的时候,到没有这么多愁善感过,我也不想人生到底是不是个梦境,何必想呢,就算是梦,也有这么多人陪你一起在梦里,此生无憾啊。”

柳大哥,我这场梦,最开始的人就是你啊,那时候我还是个叫林胜南的小头目,你拍着我的肩膀:“不要让自己淹没在茫茫俗世中,保留自己的梦想,总有功成名就的那一天。”你便是我的良师益友,助我看见了“昔乘匹马去,今驱万乘来”的盛况。

即便身处短刀谷党派之争的淤泥,你还是那孤高正直的老松,与我性情投契又志同道合。淮北,你放弃对越野的咄咄相逼,从金人高悬的战刀之下救下了越风。夔州,你第一次把短刀谷交到我的手上:“胜南,风鸣涧与海逐浪达成一致,这一次你要用谁,皆听调遣。把金人留下,把棋局扫清。”

川北之战即将开始,你认我为主公眼神炽热:“那么,胜南,短刀谷的事,就拜托你了!”天下还有几个人叫我胜南,危难之际将万千将士的命途向我相托?

那个总爱和年轻人打成一片的无良马贼,原来也有他豪情干云的一面,“自我入谷那一日,便甘心在你爹左右,只因我年少便崇仰你爹,但求能与他生死与共。胜南,不管过去将来,我都会一直辅助你林家……”是真的生死相随荣辱与共,从辅佐父亲到追随我,哪怕明知道我们是两颗会轻易入魔的不定时炸药。

“五津爱马,更爱人才。”山东之战,在我入魔时,你安定军心这样说,你也一直都是这样做。

“你老子从来没个度,洒几斤血,喝几斤酒。”“那是!血流不尽,酒喝不完!”也就是那场黑暗得看不见一点光的山东之战,我们无数次生死凶险都挺过来了,大风大浪全都渡过去了,好不容易让你在川蜀赋次闲,没想到会死在小人暗算下,这般突然,这般不值!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帐外几步,柏轻舟听闻吟儿和樊井都要半日才到,怕远水救不了近火,打定主意,以捷报分他心神:“主公,‘灭魂’来报,寒泽叶、宋恒于秦州连战连捷;‘真刚’来报,继穆子滕、洛轻衣之后,吴越亦到达邓、唐。”

全都是他想听到的人和名字,提醒他,还有这样多活下去的希望和理由。

群雄在山寺一隅发现柳五津时,倒在血泊中的他已奄奄一息。

可以想象夫妇俩刚互诉完离殇、柳五津正如释重负往回走、心情放松毫无防备的一刹,忽然一把冰冷刺骨的锋刃从后刺入他后背,打断他脊椎直插他心脏,又用力旋转拉了出去,使得这墙角触目惊心也溅满了血……

那般残忍狠辣的刀法,使柳五津根本来不及应变也完全不可能呼救。

“是谁,什么人,滚出来!”柳闻因脑中足足空白了半晌,才冲上去推开众人抱住父亲,肝肠寸断,声嘶力竭,还能有谁?灵泉寺上下早已被清场,凶手只可能是她那个不知所谓的母亲!

“闻因,你娘她,不是……”柳五津面无血色,一句话都说不完,油尽灯枯大汗淋漓的他,左手死死抓握着闻因,右手用力伸出攥紧了还在为他运功的一言不发只是噙泪的徐辕的手,拼尽最后一口气说,“天骄,拜托了……”

彼时,闻讯入寺的孤夫人和凌未波都面露惊慌之色,尤其孤夫人,想不到自己一时任性,竟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怎会如此!?”急忙转头,命令唐小江将徐辕给她的救命灵丹取出,然而此刻施救为时已晚。

凌未波却莫名地没有掉泪,情感竟冷漠得不似个正常人,眼睁睁地望着徐辕点头过后,柳五津便再无牵挂地合上眼睛咽了气……

“爹!”闻因怎会不知柳五津受这种足以当场毙命的伤还撑到现在是为了等自己,为了把这个他最不放心的自己交托给一个他最信任的战友……身为一个独自把女儿从襁褓拉扯到十七岁大的单身父亲,还不是一心想看到女儿能平安幸福快乐?所以山东之战面对着楚风月的致命一掌他毫不犹豫挡在闻因身上相护,所以今次他在听到孤夫人渲染此地埋伏重重后、天骄还未说那是虚张声势前,就神色凝重地说只能他去而闻因留下。

然而,连天骄都说了,那只是孤夫人的虚张声势不是吗,孤夫人到现在还一脸无辜地站在那里,握着灵丹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尴尬不已。

封寒闻讯匆匆赶来,见孤夫人罕见大失方寸,急忙代为对唐小江下令:“还不去查?明明清了场,怎会有歹人混进来?!”

“站住。”徐辕克制悲痛,冷静站起身来,“一句‘歹人’便可轻易推脱?灵泉寺是你们选的,一炷香是你们定的,危险全由你们说了。是因为信任你们都光明磊落,我们才会放心以江湖事处理,谁料会遭到这般的背后一刀?!”

“难道徐天骄还想以这样一个无足轻重之人来要求休战?”孤夫人努力恢复心绪回应,却不得不考虑这是抗金联盟的自杀式袭击,为了占理而不择手段,尽管她也觉得那不可能……可是,人也确实不是她杀的啊。

“都影响不了金宋之战,柳大哥的重要性,委实和完颜璟是一样的。”徐辕冷笑。

“给我们时间,必会将真凶寻获,还柳大侠一个说法。”封寒人前自然是护着孤夫人的,一时都忘了护完颜璟名声。

“给时间寻获的,是真凶还是弃子?”徐辕知道,真凶绝不能靠金军寻,是以将胸中愤懑尽数压回去,当即擎着火把环视四面八方,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线索。如此,却忽略了身边柳闻因的情绪。

“还要什么时间?真凶不是显而易见?这偌大一个山寺,只有她和我爹两个人!”纵连闻因那样沉稳内敛的性子,此刻都忍不住泪流满面怒气冲冲,“是你啊,是你杀了我爹!是你这女子,莫名其妙背叛家国连丈夫连女儿都敌对!!”一枪疾刺,情绪失控,再不可能与母亲相认,“这些年来相依为命的都是爹,如果早知对娘亲有奢求会失去爹,闻因不会求这一家三口团圆!不会!凌未波,你还我爹来!”

“闻因!”徐辕大惊回神,自然不能由着她做这大逆不道的弑母之举,急忙要来劝阻。对面凌未波没避闪闻因,迎这一枪的却是封寒,再怎样伤势未愈,也甩了闻因远远一大截。好一把逆鳞枪,虽是防御之势,竟也力蕴千钧,眼看就要将闻因击飞开去,徐辕蓦然一刀飞掠入局,堪堪将闻因拦在他身后。刀枪擦磨,火花四溅,轰鸣震耳,内气排宕,封、徐二人都觉胸口剧痛,各自后退一步。

“什么‘背叛家国’?”不同于封寒,孤夫人是第一时间以身护在凌未波身前的,只见她义正言辞,以唐门门主的姿态回应,“这么说,还真是抱着策反我麾下的用意而来?动机本就不纯粹了?”

“原只是为质问她,没指望唤得醒她!”柳闻因怎么可能理解,为什么凌未波看着父亲惨死一滴眼泪都没有,为什么因为不喜欢短刀谷的勾心斗角离开南宋就来敌对南宋?这是怎样莫名其妙的逻辑!

“她若真被你们策反,才是背叛家国吧。”孤夫人冷冷说。

柳闻因初还没听懂,不忿地瞪着凌未波,直到片刻之后陡然醒悟,险些被惊得脱力软倒在地,所幸徐辕在侧一把将她托住,他虽然也吃惊,却立即就彻悟:“我等先回去,将柳大哥安葬。”

“徐天骄,相信我,会给你一个交代。”孤夫人正色对徐辕说。

“三日时间。我也会寻。”徐辕亦斩钉截铁。

“蹑云……”封寒远望他们走远,赶紧来看孤夫人有无受伤。

“叫孤夫人。”孤夫人转过身来,满心沉重,出了人命可大可小,理亏的是他们,她也怕给宋人借口闹事,“那刀法,你看得出是谁的吗?”

“嗯?”封寒摇头,他没太仔细看柳五津的伤,徐辕俨然看了但暂时还没有看出来。

“好像是完颜匡的某个手下,我记不清楚是哪一个。王爷让完颜匡派人回来征调一部分河东军,作进一步南征之用。”孤夫人叹了口气。

“调兵就调兵,为什么要杀柳五津?”

“我哪里知道。”孤夫人白了他一眼。

“不是为了王爷,就是为了害王爷,总而言之都是因王爷死的。”封寒叹了口气,“既然和前线有关,那就只能……供出个弃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