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2章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南宋风烟路 林阡 6855 字 2022-11-19

河东之战扫尾的那段时间,曹王将常牵念抱出棺材的举动,害得那无辜高手陷入信任危机,从此就再也无法清白。

这边,郢王府除了郢王以外,谁都在把他往外推,那边,曹王、仆散揆、封寒、孤夫人,可以说是轮番上阵地将他往曹王阵营拉,那时候还是在河东,比现在的河南早得多。他们的目的,显然不止这场南阳夺权。

可是他们一个个全都错了。不能一击即中,便只能打草惊蛇——他,常牵念,是一个忠烈死节之人!

当初仆散揆对常牵念引经据典:“郁闭而不流,亦不能清”,强调他若是为了高尚气节而死守在方寸院落,便无法救助世人、报效天下。

他却对仆散揆不卑不亢:“多谢曹王的救命之恩,日后,若与曹王本人刀剑相向,牵念必自刎谢罪。”

数十年来,认定了郢王是他的主公,便将武功和谋略都悉数奉送,从此站准了自身的立场,指责曹王才是奸恶。

所以,任你们说再多的“不知轻重,不分敌我”都无用,我一定会辅佐郢王这样的正人君子继承大统!大义小义?若连方寸院落都守不好,如何保得了我大金国万千子民?

而这一夜,曹王府又来了个黄鹤去接近他,哼,形势这般紧张难道就不知道避嫌?况且这黄鹤去,就是个龌龊的为了功名利禄背叛他南宋家国的小人!

黄鹤去见他面露嫌恶之色,笑着说:“同住一宅邸,认识认识常大人,又何妨呢?”

诚然,世人眼中,这宅邸里只是住了三个王府的王爷,不知各自都把刀兵藏在了明晚的暗处。

虽然心照不宣,常牵念却不想打草惊蛇,于是和黄鹤去经行了一段路,晚风中,留意着不教人看见他俩有交往,免得跳进黄河洗不清:“黄大人,动机当真单纯?”

“常大人,看看,这是不是你们在圣上身边眼线的字迹?”那正是薛焕从范氏的信鸽上拦截和拓写的。

“何意?”常牵念顿时蹙眉。

“想必郢王对常大人说过,曹王以‘害圣上失陷于林阡又救圣上”的方式来取信圣上,于是郢王便依葫芦画瓢,以‘害圣上中毒然后去救驾’去取信。”黄鹤去深邃一笑,“郢王野心,昭然若揭了,常大人竟还蒙在鼓里吗。”

常牵念仔细看着那信上的字迹和内容,确实跟下毒有关,确实是他们的眼线所写,错不了!咯噔一声,心乱如麻,下毒之事,为何我却不知道!

自从郢王决定争夺帝位,常牵念便帮他分析过:决定太晚,资质所限,王爷最好的办法便是养好黑虎军、适当收服河东五岳、拉拢豫王府和完颜匡等重臣,审时度势,因势利导,平心静气地一步步温吞帝业。

然而十月以来,不得不说郢王因为“黑虎军被抽调南征”和“圣上表面龙体欠佳实际却被曹王控制”两件事而急躁,怕曹王先登,遂心急如焚,所以常牵念这几天与他的每封信上都说了“王爷切记,欲速则不达”“必须确定圣上状况,与牵念商议后再行决策,否则覆水难收也。”

可是,会不会是如黄鹤去所说的这样?郢王熟知常牵念的底线,对他有所隐瞒,郢王才是圣上龙体欠佳的幕后黑手,贼喊捉贼?所以这些天郢王没常牵念在身边出谋也能如此笃定地决策?

常牵念愿见郢王称帝,但前提是郢王要正统、是正人君子,不曾害圣上、反而护驾有功,而不是像如今这般,原来郢王才是下毒的那一个?

不,不对啊,郢王他,那般单纯……

秋夜的凉意里,常牵念只是踟蹰了一忽,便赶紧把那信给黄鹤去塞回去:“低劣的挑拨离间!我只问你一句,郢王现在发难有什么用?他根本没到火候,不至于搬石砸脚!”

“当真没到火候吗?”黄鹤去一笑,“开禧北伐和泰和南征,稍纵即逝的好机会。他完全可借林阡拖住曹王,夺取帝位不费吹灰之力。”

常牵念一夜未眠,辗转反侧,不敢怀疑自己的主公,可是又觉得对面的分析合情合理,其实他也一直都想不通,如果毒是曹王下的,薛焕就必须担起这失察的罪责,反而给了郢王勤王救驾的机会,这不也是搬石砸脚吗?会否有第三方的存在?可是这信要怎么解释?这信从眼线的手里发出,只会被薛焕篡改,所以只能是郢王府和曹王府非此即彼!

直到翌日的午后,常牵念才想通其中的道理:高,实在是高。曹王向来“压制”我家王爷,如今却开始“推动”和“加快”,我家王爷一时不惯,几乎被曹王牵着鼻子走——这一局,所谓圣上被下毒,明明是曹王兵行险招,故意露出破绽对郢王激化心念,这是曹王逼着我家王爷欲速则不达的引蛇出洞和请君入瓮!正因为曹王做足了准备,才有了对我加速的撬动!

所以,郢王他发难必死,因为主动权始终掌握在身为始作俑者的曹王手里!

常牵念知道他务必停止郢王的行动:王爷,您可以因为抽调“怒”,可以因为圣上虚弱“急”,但万万不可因为圣上可能驾崩“乱”!但此刻再寄信,已然来不及了——

恨只恨他居然半信半疑、心念纷乱了半日而错过了最佳时机!亡羊补牢,今晚他务必做最坏的打算,保全郢王府最多的人马。

而正是那秋夜的分手之前,黄鹤去看常牵念还半信半疑,冷笑:“信不信由你。我们曹王怎可能毒害圣上?”

“一口一个我们曹王,林楚江九泉之下不知作何念想?”常牵念心乱的同时,对黄鹤去反嘲了一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常牵念随口说的这么一句,却是令黄鹤去闻言一怔,随即,魁星峁上徐辕对他的策反画面便再次被拉到了眼前。

年轻时,黄鹤去求功名、欲展才学、争当瞩目焦点,老来后,看到敌我的同僚一个个逝去了,发现新旧的羁绊一个个斩不断,就算曾经不可一世做了许多荒唐事,到头来却发现本心才是最放不下的……

“我这是怎么了……”黄鹤去缓过神,苦笑叹了一声,拍了拍自己头,你是来策反人的,怎么自己要被第三方策反了?

大概是关注宋军邓唐据点时,知道吴越和石磊,自己这一双儿女,竟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在一起……

他俩越惊世骇俗,他就在金人尤其是完颜君附的眼前越发光,但这光,强得太刺眼,强得他害怕。

须知,完颜君附虽不像完颜琳那样高傲、完颜按带那样怯懦,但“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行事素来狠厉,委实也是个难伺候的主。黄鹤去自觉前途渺茫,每每看到如今的宋军如火如荼、儿女们生活美满,偶尔,竟真会觉得徐辕的话有道理,故而产生过些许回归南宋的心念。

小豫王是郢王府的附庸?是。锦上添花多,雪中送炭少,很早以前,小豫王就决定了要依附和支持郢王。

两年前父王薨逝,豫王府五大绝顶高手,被曹王一次吊唁就带走四个,是可忍孰不可忍?当然了他们可以冠冕堂皇地说,他们是为了家国天下,理应雄起,不该雌伏。

“齐良臣,司马隆,高风雷,梁宿星,你们,好啊……”那年他未满十四岁,眼睁睁地望着那四人接二连三离去,随后更无奈地听说,当段亦心不顾危险去山东战场要将他们劝回头,他们或以摇头或以面露难色或以死应答她,哪怕昔年在豫王府里的时候,他们对段亦心明明有着超出战友的爱护……“大义”面前,什么都是空的!他恨这些背叛者,委实比恨曹王更甚。

他们口口声声要去沙场抗击外敌、大好武功不应浪费在后方看家护院,可结果呢,去年谢清发那恶鬼引发的河东大乱,波及到了我豫王府时谁来救援?若非郢王府的黑虎军紧要关头伸出援手,驱赶走了那帮“五岳”贼人,我早就随着相依为命的段姑姑一同惨死……

从那以后,小豫王便做定了雨祈的跟屁虫,也恨不得看见段亦心和追求她的卿旭瑭在一起。之所以一跑到陇陕战场就以郢王爷马首是瞻,不为别的,只是报恩!

郢王父子自然洞悉小豫王的这一心思,尤其小郢王完颜琳,这几日虽住西厢却是颐指气使、喧宾夺主,“按带,派你的人去……”“按带,在哪里可以买……”“按带,今夜你陪我……”

呼来喝去,一则完颜琳被赐名为“琳”向来都自觉高人一等,对常牵念丁志远等人全都是这样一副凌驾态度,二则完颜琳料定小豫王是被恩情死死绑住的“自己人”,既然是一体,便用不着对他保留任何心机、掩藏任何脾气,三则,完颜琳作为哥哥,到底也怪他们豫王府没照顾好雨祈,认为小豫王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欠我们雨祈的”。

不过,完颜永功对小豫王和常牵念都不可能是这般高高在上。

知子莫如父,郢王私下给完颜琳写了信,语重心长,对他强调:“善待常牵念、丁志远,莫要为渊驱鱼,害黑虎军军心离析。”不过,郢王到底还是忘了写一句让他善待小豫王了。潜意识里,可能是郢王意识到小豫王会逆来顺受,或者也觉得雨祈出了事豫王府有责任吧。

完颜琳收到信是电闪雷鸣后的第三日清早,当即听父王的话向常牵念低头求和、赔礼道歉,“前晚上不该随便怀疑常大人的忠诚”。郢王信中说得清楚,常牵念是我的替身、郢王府的大管家、黑虎军的功臣,绝对不要中了曹王府的离间计自毁长城。完颜琳脑子简单,想来父王说的不错,不过还是觉得自己放低姿态可耻,一转身,这口气就要往旁人身上撒,转角逮到小豫王和段亦心,便立刻寻着由头放过去:“按带,张从正呢!怎么还未请来?!”

“啊……张神医,好像又去别处云游了,只听说有个学徒在城东,我,我已经派人去请……”小豫王神色紧张。

“派人去?难怪去了这么久、就在城东都没来,不是应该由按带你亲自去请?”完颜琳隔老远都能听见母妃的哭嚎,实在既揪心也嫌烦,不由得皱起眉,语气愈发地不好。

“小王爷,能否对我们小王爷客气些?”段亦心说话直,赶紧护主,“怎么说,这也是豫王府的宅邸,还请小王爷您留三分薄面。”

“段姑姑……”小豫王拉着段亦心衣袖示意别说下去。

“段亦心!我们雨祈就是你们给害的,都成这副样子了你们受点累不行吗!”完颜琳得理不饶人,越说越气几乎破口大骂,“若非那齐良臣擅离职守,雨祈怎会昏迷不醒?你当她是到河南游山玩水?迟一天都可能枉送性命!”

“我……我这就,亲自去……”小豫王既被他凶神恶煞吓得发抖,又被雨祈就是你们给害的戳中心头,忙不迭地连连点头。

“不必,我去就成。”段亦心立刻拦住小豫王。

“段姑姑,您……”小豫王急忙摇头。

“您就不必去了,您有更重要的任务在身——这偏方里的药引子,据说是一朵开在南郊峭壁上的花,周围遍布毒蛇猛兽很难摘。”小郢王明显是因为记恨她,故意给她派最危险的任务,“我听闻齐良臣内力尽失,段姑姑的武功,现下当属豫王府最高吧。”

“你……”段亦心强忍着这口气,还是不能教少主为难,转过身来千叮万嘱,“小王爷,多带些高手护着,最好是齐大人。”

“不必。城东,不远。姑姑无需担心。”小豫王关切地说,“倒是姑姑,万事小心。”

完颜琳不知父亲对段亦心什么看法,反正他对段亦心的想法是:我很高兴你把小豫王从曹王和谢清发的虎口夺下、还带到我的府上轻易送给我当盟友、所以我对你很好,但我没想到他遇到任何事情都不会想到我、而是第一时间去请示你依赖你、假若有一天我与你闹翻了他一定帮着你、所以我渐渐就对你有敌意。这份敌意,恰好因为段亦心性情冷傲而激化,完颜琳逮着机会就对她算起总账。

那天晚上完颜琳收到郢王的最新号令,两天内开战?大惊变色:“这么快?!”从信收到后算的第二天,可不就是明晚了?

更令完颜琳想不到的是,翌日午后,这个被他放逐后又忘却的段亦心,竟然失踪、杳无音讯,那时再回信给郢王,时间已来不及,完颜琳临阵缺人,自然是肠子都悔青。

公报私仇做过了头,眼看着时间越来越紧,完颜琳赶紧发动闲人去找段亦心的下落。

而就是段亦心出发去城郊采药的同一时间,小豫王在小翠的帮助下稍事乔装,往城东去请那位据说师从张从正但脾气古怪的大夫。

不知道南阳的人是不是都这么奇怪,一个个的非得摆架子让人三顾茅庐?总之小豫王被晾在医馆的外间两个时辰都没见着大夫面,后面就一直是小翠站着等、而他就伏在案上做起了白日梦来。

有所思便有所梦,梦里仍然是郢王、段姑姑和他,地点好像是陇陕的战地,仿佛发生在另一个时空——

当段亦心带着他去探望雨祈时,他刚颤抖着出现在门口,郢王便好像完全知情一样,怒气冲冲地扑了上来,他吓得失声痛哭:“伯伯!”

“王爷!”“小王爷!”门口推推挤挤瞬间就倒了不下十个人,一众兵将全都手忙脚乱。

“郢王息怒……”段亦心紧紧拦在小豫王面前。

“你这混帐东西!还是个男人吗!”郢王目中赤红,强忍眼泪,指着雨祈对小豫王怒骂,“雨祈若有任何三长两短,我教你给她陪葬!”

“郢王只是气过头了……”卿旭瑭急忙劝架,郢王怒不可遏:“本王说到做到!”

“公主受伤,小豫王脱不开干系,也并无想过脱干系。“段亦心当即表态,“战地不能久留,王爷若肯,便由我们将公主带回河南,遍寻名医救治。”

“谁要你们救!凶手!滚!滚出去!”郢王大发雷霆,而就在那一息之间,黄明哲一拳愤怒打在小豫王的鼻梁,直将他打得满脸是血:“你这纨绔子弟,只知添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