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6章 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南宋风烟路 林阡 5382 字 2022-11-19

“好,好,幽儿,你终于可随他,一起走了……”北海龙松了口气,最后一眼却是留给了凌幽。他或许不是个好的统治者,却是个好的丈夫和兄弟。他们三个人,总算可以有结局。

凌幽轻轻在尸身边跪倒:“不是这样,且听我说,我一直觉得对不住你,也不能够同他在一起……”

声音越来越低,黄鹤去原还沉浸在失去北海龙的悲恸之中,冷不防竟看凌幽袖中竟出一只匕首自尽,阻挡不及,任由她这匕首刺进左胸竟然殉夫:“幽儿!?”

“娘亲,为何……”莫非和林阡才到场就见他几人倒在血泊,大惊之下声音都变了,莫非身体前倾,跪倒地上,泣不成声。

“非儿,你也随着父亲,回来了……”她爱怜地抚在儿子的脸颊,满足地在最爱的男人怀里阖上双眼。

“不要!为什么!为什么!”黄鹤去的狂吼声却阻止不了最爱之人的离去,林阡恍惚间却又看到了那个瓜步江岸失去吟儿的自己,呼吸一滞。

为什么,西海龙也不明白为什么,那女子青灯下守了几十年,只为祈求黄鹤去平安和消除她自己的罪孽,如今才刚被丈夫原谅和祝福,她怎就不愿意面对新生?

那日,三位兄长俱死,巨蟒也已殆尽,西海龙迫于压力,不得不将权力交还民众,并且选择与林阡等人一起离开。

从政变结束以后,幽凌山庄便恢复成了四龙王统治前的样子,渴望从“天路”离开的当地居民,和留在那里的一样欢天喜地、井然有序,那之中当然混进了黄鹤去带进来的曹王府眼线们。短短几日,山庄里造船者众,木竹皆贵。

揭竿而起的领袖中有个老者,坐在天路的道旁休憩时对乔装过的黄鹤去述说,四龙王来到山庄之前山庄是怎样的其乐融融,“他们四个到此避难,幽姑娘是好心救他,谁料会害得庄内所有人被他们奴役。”

“哪个幽姑娘?”黄鹤去不禁一愣。

“自然是庄主夫人,凌幽了。”老者说,“初始我们不甘心被压迫,趁着毒咒尚未完全起效,总是会聚在一起商讨反抗,她作为庄主宠爱和不设防的人,自然是我们最先试探。天可怜见,她虽已嫁给庄主,却有实无情,厌恶他的残暴,愿意帮我们做事。可惜我们寻不到合适的机会,毒咒也渐渐开始支配,唯能希望他们四人内部崩溃。

直到某年秋天,有个英俊少年到了这里,和庄主成为了知交好友,庄主一方面与他推心置腹,一方面却总是对自己的相貌自惭形秽。那时刚好有人说那少年是为了断絮剑来山庄,可那少年在庄主面前从未露陷过。幽姑娘受了大家的拜托,主动以阴剑诱惑他暴露心机。幽姑娘发现,他果然对她的剑兴趣更甚于她、极有可能是个骗子,可是幽姑娘自己,竟不小心先动了感情。”

“她竟一直觉得,那少年是为了剑才去接近她吗。”黄鹤去恨恨地说。

“那少年流露出来的就是这样啊。唉,明知是个歹人,还是越陷越深,幽姑娘实在想不开。”老者摇头,“让那少年暴露心机,就能挑起他们决斗,我们原是希望他们两败俱伤从而渔翁得利,谁知那少年轻易被打得倒地不起,再后来就不知所踪。庄主说,他将那少年丢到江天之界喂蛇去了。幽姑娘却说,他一定还活着。”

黄鹤去愣在当场。所以凌幽是主动担负使命的貂蝉,北海龙和黄鹤去却是蒙在鼓里的董卓和吕布?难怪“我对不住你”又难怪“不能够同他在一起……”

“幽姑娘第二年秋天生了孩子离开这里,后十年,北海龙疯了一样到处找她,抓回来之后便一直关在江天之界。我们今日之所以分兵来打江天之界,也是为了救她,没想到,唉,可惜啊,北海龙拼了命来,竟是决意和她死在一起。”老者不知道,北海龙拼命也是想放她,占有欲再大也敌不过爱。

凌幽不是个轻易放弃使命的人,之所以在第二年决定离开,显然是因为莫非的出生,她下定决心要带孩子去寻父,结果却听说他因她遁入邪道,从而在莫家村裹足不前,最后,还是凄楚地被抓回到这里。

“难怪,九年前她对我说,‘你长大了要记得,为了自己的目的好好地活下去,一刻也不要动摇’。她为了父亲动摇过、放弃过这个潜伏在暴君身边的使命,却发现她失败了、蹉跎了、还不如不出来、反倒辜负了所有人,回去之后她发现众人早被毒咒控制得死死,所以随着斗志的磨灭、罪孽感越来越深,后来的她宁可自弃,被关在江天之界再也不出……”莫非站在黄鹤去的身后,看那老者离开,才理解地说。昔年他随母寻父,如今他的孩子轮回,断絮剑的所有宿主,竟无一不经历动荡。

“只怪来不及。”黄鹤去长叹一声,适才,竟来不及对她说,他并不像世人说的那样是个感情骗子,他是真心的。她永远不会知道,他一直不肯碰她是因为兄弟情义,可那个污浊不堪的雪地里,她还是将身体交给了他,以行动告诉他,你不爱我,我也是你的人。她这一生自认为与他相互欺骗,对他恨多于歉,当然不能够再在一起;她从感情到道义都最对不起的,只是那个对她一心一意的丈夫;临死前得知民众获胜,便再无丝毫求生之意。

叹惋之余,和三十年前一样,不经意间头顶已开始雪花飘落。

站在盆地与长江接触的边缘,一边领略头顶的壮观漩涡,一边感受脚下的辉煌灯火。

幽凌山庄,上次林阡来时,觉得它是个戴着斗笠的蒙面女子,今次来时,它摘了斗笠却好像还蒙着面……

无家可归的西海龙,暂时不可能嚣张地杀雨祈或莫如,故而随波逐流地跟在了战力最强的林阡身后:“夫君,你可是要对我负责的……”

“滚!”林阡总是忽癫忽醒,癫时冲她狂吼,醒时总觉得还有事情没完。

“幽凌山庄,这样看其实很美啊。”柳闻因闷葫芦了很久,实在不敢再说半句话,说的时候还小心翼翼,指着脚底的点点星光。

“就该是这样的安详。”莫非点头,回望一眼,这正是他憧憬的天下大同。

“然而是经过反抗,才有了今日景象。”莫如似有意似无意地感慨了一句。

莫非愣了一愣,摇头:“反抗固然好,未必靠杀戮、流血,或能找个契机、和平演变。”

“莫非。”趁着四境全是自己人,黄鹤去回看莫非抓紧说,“断絮二剑,阴阳相克,但凡有一人入阵,另一人都不得入。”

“是,所以北海龙和父亲才反目成仇。”莫非点头。

“今日,属阳的这一把由你继承,但你必须答应父亲,只做救郢王用,不与如儿争抢。”黄鹤去说时,莫非面色一凝:“阵法……”

“谁知会否重新开启?”黄鹤去比任何人都缜密。

“嗯。”莫非点头。断絮剑因为阴阳相克,所以历来归属夫妻二人,以为如此才不会相互争抢,谁知夫妻也总是立场有别?“父亲说过,不能在宋阵不代表就要降金,我今日对父亲和林兄承诺,不抗金不代表就要和抗金联盟对着干。”

“莫非,所有的事我都信你。将来,若救得郢王,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尽量支持。”林阡终于开口。

“没想那么远……”莫非顿了顿,“或许归隐山林,或许周游列国,无论走到哪里,都可开些私塾,教书育人。”

“有志气。”林阡笑起来。

莫非看着林阡的笑,微微一怔:我真糊涂,当日主母选择见我,就已经证明了主公是信我的……

莫如走在他们后面,听得这对话,幽叹一声,忧伤垂眸。

莫非听到了,脚步一滞,却揽着雨祈没有回头,和黄鹤去一样,现在到了外面,他不能与他们过多接触,郢王府的船很可能就在附近寻他和雨祈。

“哥哥,我想通了,虽然遗憾,不怪你了。”不再发烧、有了战场,莫如找回了这几个月的自己,此刻坚强独立,看着他背影,轻声自语,“如儿,你要坚强,你要勇敢,他完成不了他对你的承诺,你完成你对他的、对所有人的。”揽紧断絮剑。曾经有哥哥保护,什么都不用去管,如今竟要代夫出征,从此后,一句怨言都不能有。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曹王府、郢王府、幽凌山庄民众的船,在这不知何处的地带游来荡去,寻觅着他们该去的路,如同倒映在江面的天幕上散落的星星。初时聚在一起的还有很多人,慢慢却越来越四散,不同立场的终究在眼中越来越小,直至不见。

飘摇在不知是星河还是长江的水面,无声无息地扣着船舷独自饮酒,再也没有九年前出山庄时的轻松自在。听着不远处岸边的冬叶被虫鸣惊落,莫非忽然想起易安居士的一首词,说牛郎和织女一年只有一度的短暂相会,其余时光则有如浩渺时空中的浮槎……失去一切的他,全然剩下悲恸:“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想到今已非昨,不觉泪流满面。

“明哲,你怎么哭了?”雨祈天真无邪地问。

“远岸的歌,真好听。”他回头,想起常牵念就在船上,赶紧强颜一笑。

远岸哪里还有歌。

十一月十八日,莫如、柳闻因、西海龙随林阡重返和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