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疾此人一向疑心病甚重,总觉得世上没有无缘无故得来的好处,皆因有所图谋才有所施舍。

他听了江絮带来的消息只觉得荒谬——一个被当个玩意儿抱养的小姐,真有左右家主决定的能力吗?

江疾冷漠地想,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从前这位小姐一直置身事外,不敢越雷池一步,如何现在又主动往河里趟水?

他未觉得感动、也半点未觉得惊喜,连赶赴书房与世子一同进学的头一晚,都沉浸在惊疑不定之中。

当日他到得很早,书匣里搁着江絮送他的文房笔砚,可他没想到江简宁到得比他更早。

书房里燃着什么香,宁静温和、又带点苦味的回甘。

江疾站在门口,看着江简宁安安静静坐于席上,手里拢着杯热茶,懒洋洋抬眼看他:“来了?”

倏然又哂笑:“你不会不识字吧?”

江疾提了一晚上的心猛地放下了——这才对。

倘若江简宁也对他好声好气,他才要疑心是江简宁伙同江絮做了个套,等他来钻。

他冷着脸,装作若无其事地打量着这浩瀚书阁,又暗暗收回贪羡目光:“我坐哪?”

江简宁却皱了皱眉。

人一辈子所追逐的东西,也不过是目光的尽头,能看多远、便想走多远。

江疾儿时挨苦受冻,那时他只知道要吃饱穿暖,所以百般算计也不过是为一口饭食;少年时,又觉得不愿任人欺侮,便想搏一个安稳前程;等青年时知晓他爹是天王老子,于是才起了夺鼎承邺的妄念。

所以江简宁一步一步磋磨他,要叫他副首称臣、要叫他的目光时刻只能拘在泥里,要叫他心甘情愿折断自己的脊梁。

可现在,江疾知道要读书习艺了。

这很不好。

他心里千回百转,面上却半分不显,随手指了一方偏席给他。

江疾狐疑地打量了一圈,甚至还用手摸了摸地上蒲团,才敢坐下。

江简宁掩着唇笑道:“怎么,还怕我用针头扎你么?”

江疾吃惯了这类的夹枪带棒,倒也不急不动怒,只做不理。他面前的桌子上就放着一套精雅的文房笔砚,纸也是厚实韧洁的高丽纸,但他只歪着头打量了一会儿,就从书匣里取出了江絮送他那套。

两套文房相较,江絮所赠那套自然见绌,可江疾却看都不看一眼更为华贵的另一套。

江简宁皱眉。

他身边今日跟的是停筠,停筠向来心直口快,见他家世子特意体谅江疾而备下的笔砚被弃之一旁,想也不想便阴阳怪气道:“世子,我就说有些人是山猪吃不来细糠,白瞎了您好心送他东西,人家倒想着您是要害他呢!”

江疾被一个下人数落也不见愠色,依旧认认真真地拾摆着,预备先生光临——他本以为江简宁必定嘴上不饶人,顺着停筠的话继续讥讽个痛快。

不成想江简宁只温声道:“那就拿回来吧。”

于是江疾又眼看着停筠过来把东西收走。而江简宁非但理都不理他,甚至还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茶——主仆二人彷如将他当做晦气的西北风,连个眼神都不愿分来。

更遑论他昨夜胡思乱想的数种刁难情境。

江疾坐了一会,他并无没有逃过一劫的庆幸,反而疑虑更重。跪坐在蒲团上,仍觉得不安。

而江简宁看似在翻阅选集,余光却在窥查着江疾。

眼见着江疾眼神飘忽、眼见着江疾整束纸张,心神不定。

但他未见江疾被桌案挡住的下半截身体,巍然不动、稳如泥塑。

江简宁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翻过一页书后猛地开口发难:“你老翻那纸做什么,待会儿先生来了就要抽查课业了,背不出来可是要打板子的。”

江疾不应声——他从未进过学,当然也不知道西席先生平日里是如何指教江简宁课业的……但见他桌上茶点果盘一应俱全,想来先生也不会太过苛责。

江简宁顺着江疾的目光捏起一块芙蓉糕,前齿优雅又轻巧地嗫了一点下来含在口中抿着。他那唇色饱满如丹晖,又如三月春桃,可一张口,讲话却如捅刀子似的分外不留情面:“你该不会是真不识字罢?”

江疾漠然抬头:“与你何干?”

“我是你兄长,怎么与我无关?”

江简宁突然来劲了,仿佛一只看见鸟崽在地上乱扑腾却飞不起来而觉得有趣的小猫。

他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江疾,那目光犹有实质般从他瘦削的脸颊一路蜿蜒至江疾起绒刺的袖口与泛白的衣领。

仿佛在审视他的卑贱与苦难。

江疾的手指在桌案下蜷起,他昂着头,意图凭此就能挽回一星半点的尊严。

……他真漂亮。

彼时的江疾不知要怎样形容江简宁,只能粗浅地拿出这样一个不含狎昵与情意的词句形容。

漂亮。

那是一种昂贵而骄矜的美。即便明知他刻薄又讨厌,可他仅仅坐在那儿,便优雅而夺目,教人舍不得挪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