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小船驶离岸边,船前的水道渐渐开阔,黄褐色的芦苇荡缓缓向身后退去,眼前出现水汽迷蒙的大江。

孙策至此身心终于一松——总算是脱险了,疲惫感却不可抑止地涌上心头,令他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

对面坐着的陆逊则将背上的书箱放在船底,忙不迭地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检视。刚才他曾经在江边泥滩上趟了很长一段,现在似乎很担心江畔的淤泥江水会漏入书箱,玷染了里面的书籍。

孙策吃惊地看着陆逊从书箱里取出一卷一卷缣帛制成的帛书。

“这么多……帛书?”

陆逊冲孙策一笑,说:“那当然,要是换了竹简,我这一书箱,恐怕连一部《春秋》都装不下。”

孙策感慨的其实是:这少年人看着穿着无奇,手中包袱上甚至还打着补丁,书箱里竟装了这么多的帛书。

帛书因为其材料昂贵、轻便易携,价值比竹简高出很多。

这少年,必然是个世家子弟。

孙策微微扬起头,想起陆逊刚才自报家门:“庐江陆氏”。

“先庐江太守陆公康,是你什么人?”

陆逊听孙策提起陆康,口气又颇为尊重,连忙放下手中帛书,冲孙策行礼道:“原来你也听过先祖父的名讳。”

孙策心想:好家伙,还真的是个仇家!

庐江太守陆康,是孙策昔日还在袁术帐下时功伐的对象。孙策打庐江,足足打了两年才将其攻克。其间陆家族人,因为战事和饥荒,折损过半,死者有百余之众。陆康在城破之后月余便病逝,死前将阖族子弟送往江东,算是对孙氏的强悍武力低了头。

可以说,孙策就是陆家的大仇人。

所以当陆逊问起孙策的名姓时,他怎么也不不好意思说自己姓孙,只说是乡野之人,不知自己姓什么,只有个小名,叫做“阿策”。

“我看你刚才好厉害,”孙策既然拿定主意要隐姓埋名,索性便装到底,指手画脚地说,“你和军阵中的将军一样,指挥得当,人人都听你的……你定是有这‘指挥’的本事吧!”

陆逊听他说得真诚,展颜一笑,点头道:“是的,我有‘指挥若定’的天赋。”

孙策:果然!

“不过是长辈之赐罢了。”

说着,陆逊面上的笑容变淡,似乎并不为此感到骄傲。

他的这份自谦与沉稳,便越发显得与年龄不相称。

孙策好奇地望着他,也不开腔。

一时间两人都保持了安静,耳边只剩身后船橹摇动时吱吱呀呀的响声和连绵不断的江涛声。

“‘天赋’固然可以代代传承,但是这世界的阶层也就被定死了。”

非常突兀,陆逊开口向孙策这个“听众”输出他的观点:

“谋臣的子弟注定是谋臣,武将的后代永远是武将。而世家将永远是世家,因为他们掌握着足够数量的‘天赋’,而且可以代代增补,永远这么传承下去!”

“世家之外的平民,无论他们多么勤劳、多么勇武,没有‘天赋’的加持,这些普通人都极难出头。每个人都安于其位,形成异常稳定,永远无法逾越的阶层,虽说人们未必满足于此……”

孙策有些目瞪口呆地望着陆逊,不知这个少年怎地突然多了这么多感慨,而且听起来像是为生于世家之外的普通百姓鸣不平。

“不止如此,每一个世家之内,也都存在着明里暗里的竞争。毕竟每个世家都需要一名明智的家主保全阖族,因此他们必须选择一人或者有限的几人,将全部资源倾注于一身,将家族命运完全寄托于此人身上。而这名子弟也必须为了这一殊荣和责任……放弃很多原本属于他们的东西。”

仔细想想,拥有智脑的世界,好像确实会产生这么些规则。

孙策蹲在船板上,一只手支着下巴,望着陆逊侃侃而谈的样子,心里在想:聪明人就是容易想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