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狄亚与伊阿宋

黑羊毛[希腊神话] 兮树 2890 字 6个月前

伊阿宋闻讯赶到时,一切业已结束。

他本将迎娶的新娘倒在寝殿门口的台阶上,冰冷、毫无生气。

科林斯国青春美貌的公主成了一具丑陋的尸体。

毒药的火焰灼烧侵蚀肌骨,曾经是妙龄躯体的东西已经看不出本貌。

致命的华袍依然紧紧拥抱着受害者,浸透毒素的织物与血肉黏连。同样淬毒的美丽冠冕深嵌在难辨颜色的发丝深处。

亡者在濒死的狂乱中试图将衣冠从身上扯下,却只残忍地撕裂了自己的皮肤,加剧了死前的痛苦。

黏稠的暗色脓液从创口中流淌而出,滴答滴答。

科林斯王与惨死的女儿倒在一处。

他的死状同样凄惨,无神的双眼圆睁,王冠滑落头顶,十指抠住女儿的华美嫁衣——直至死亡的香雾将他的灵魂带走,他都在徒劳地尝试,想从女儿身上剥下剧毒的衣袍。

蛇般的血线从亡者的身下渗出,在宫殿冰冷的石地面上游弋。

多像邪恶的咒文。

伊阿宋就势看向血迹的尽头。

来自科尔喀斯的公主美狄亚站在那里,发丝如鸦羽漆黑,面庞像初升之月,眼眸熠熠燃烧。

这位杀死了伊阿宋政治前途的罪犯就站在那儿,朝着他微笑。

伊阿宋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美狄亚现在这样子,和他们初遇时几乎一模一样。

那时伊阿宋是受叔父驱逐的王子。为了结束流亡归国,他招揽同伴,乘着名为阿尔戈的船四处航行,逐一完成叔父刁难人的任务。

叔父要金羊毛,于是伊阿宋来到科尔喀斯。

科尔喀斯是个位置偏僻的岛国,统治者却拥有日神赫利俄斯的血脉。那里的王宫与科尔喀斯王值得夸耀的家系相称,建筑宏伟,摆了不少古老有渊源的物件。

然而在科尔喀斯宫中,伊阿宋第一眼看清的不是统御此地的君王,而是王座侧的黑发少女。

科尔喀斯的众神赐予这位日神后裔优美的形体与面孔,也附赠她一双捕食者的眼睛,明亮又黑漆漆。

她毫不避讳地审视着每位海外来客,微微勾着嘴角,笑容中没有多少善意。

不知为何,伊阿宋看着她,竟然感觉就像凝视平静水面中自身的倒影。

第一次美狄亚的视线直接从伊阿宋的脸上滑了过去,滑到他身侧的阿尔戈船员脸上,没有任何停留。他立刻疑心她是故意的。

而后,仿佛漫不经心地,又有种逗弄般的刻意,她施舍他第二眼。

高傲的岛国公主与落魄的异邦人对视,她看到激情,他看到权力,欲望都直勾勾且赤

裸。她不懂何为温驯和谦卑,他则对道德和信义缺乏尊敬。他们的成分极度相似,一半是卑鄙邪恶,另一半是冷漠无情。

爱情从这里开始,或许也在那时开始终结。

具体是多久之前的事?十年,十五年,还是二十年?计算年月毫无意义,在一起太久,他们的人生宛如共用的一具躯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无法彻底相融,于是只能成为彼此身体里无法排出的异物,一到特定时节就开始作痛。

后来美狄亚不止一次说,赫拉定然就是在那个瞬间降下了爱的魔咒,让她不受控地爱上他,心甘情愿地帮助他夺走金羊毛——最初是用情人间甜腻的埋怨语气讲,后来是在争吵时,把这话当作武器投掷过来。

仔细想想其实很荒谬,假设如她所指控,他根本不爱她,他当然也不会在乎她爱他是因为神的安排还是出于本心。况且这两者根本没有区别。情|欲的火焰只有厄洛斯能随心点燃熄灭。美狄亚用力地与爱伊阿宋发狂的那个自己割席,又能伤害到谁呢?

道理是这么说,美狄亚将爱他的责任推到神明身上时,伊阿宋依然会感到不快。

只能解释为自尊心受挫。伊阿宋理所当然地期待着他人会欣赏他、喜爱他;即便对方是美狄亚,他还是宁可她是爱他的。

况且伊阿宋并不期望美狄亚会永远如十几岁时候一样几近虔诚地爱他,他就做不到。他自知不算个好人,为数不多的优点包括不会强求别人做他做不到的事。

但他以为至少美狄亚是理解他的。

伊阿宋坚信众神爱在他身上找乐子,总在至关重要的时刻抽走他本该有的那份平淡好运,而后在厄运时刻加倍地施舍回来。这致使他总能在绝境中大放异彩,却在平地行进中摔得脸朝下还磕到牙。

比如因为一念之差被叔父蒙骗,转而完成不可能的任务凯旋;

比如将叔父佩琉斯踢下王位没太久,就再度受挫,被佩琉斯的混蛋儿子、也就是他的堂弟驱逐出伊奥科斯。

所以他和美狄亚和孩子们才会来到科林斯,寻求庇护,等待夺回王位的时机。

与科林斯公主结婚也不过是为了实现这一目的手段罢了。

不过是再多一个妻子。有许多女人的英雄豪杰不在少数,伊阿宋直到现在都没那么做,已经是对美狄亚的特殊对待。

至于科林斯公主要求美狄亚离开,在伊阿宋的计划外,但也在情理之中。为了稳住科林斯王总要付出一些代价,伊阿宋想当然地以为美狄亚愿意成为那代价。

他不会亏待他们的孩子,也会安排好美狄亚的去处。等到夺回伊奥科斯王位,让美狄亚回来再简单不过。科林斯公主到那时远离家乡,又能给美狄亚造成什么麻烦?美狄亚成为她的大麻烦才差不多。

这么想着,伊阿宋忽然意识到,他已经忘了那小姑娘的名字。即便她还面目全非地躺在不远处。

伊阿宋回过头,又看一眼科林斯王父女的尸体。现实终于如风中的冷意,缓慢地渗进他的血液,蔓延到肢体的末端。他愤怒又难以置信,拳头因为握得过于用力,轻微地发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