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狄亚

黑羊毛[希腊神话] 兮树 3030 字 6个月前

那一刻是属于她的、因为她而起的无表情侧颜。

颈骨断裂发出脆而空洞的哀鸣,伊阿宋单手提着她兄长的头颅,侧眸与美狄亚对视。

“是我杀了他。”他终于开口,只说了这么一句。

没有责怪她偏离原本的计划,更没有对她弑兄表露出惊骇或是嫌恶,反而理所当然地毁掉一个以“是她自己要那么做的”推脱责任的借口。

美狄亚睁大眼睛,那刻她是惊愕的,甚至有些没来由的惶然。

她不确定伊阿宋究竟是没细想自己的话语意味着什么,还是他即便多想一步,依然会做同样的决断。

理性的计算还在继续,纯粹为感情驱动的心跳自顾自疯狂加速。

这一刻美狄亚确信伊阿宋是爱她的。

肩并着肩,俯身在无头死尸旁边,一歪头就能倚靠上的距离,浓重的血腥气在他们之间盘旋,混合了咸湿的潮水味道。罪恶与爱念相互搅拌,空气本该随呼啸海风流动,却变得黏稠浑浊。

像有未凝固的树脂兜头浇下。

他们在那刻有如琥珀困住的两只小虫,偶然又必然地彻底黏合到一起,永远无法分离。

所以美狄亚才会难得惶惶:割断阿普绪耳托斯的喉咙时,她想的只有自己。

不能让伊阿宋发现。

“如果父亲再追上来,就把他切成块扔出去。他们关系并不好,父亲害怕被鬼魂怨恨,必然会缓下追击为他收尸。”她听到自己说。

仿佛那一刀是她策划后的后手,与突如其来的恐慌和发作的疑心病无关。

她要伊阿宋相信,她是为他才杀死阿普绪耳托斯。

也许有那么一点,美狄亚也想催眠自己相信。

——她因为爱杀死血亲,他因为爱背负罪责。

黏腻的、血色沾染的手交握紧扣,两个人互相搀扶着直起身。他迎着夕阳,向科尔喀斯的舰队高高举起他们将领的头颅,她的手里拽着裹尸袋的粗麻绳子。

于是他们共同执刀的献祭仪式完成了。

阿普绪耳托斯是那头必须咽气的羊。命运纺锤上早已编织好的时刻来临,某位不露面的神祇对他们不义的血祭报以注视,美狄亚与伊阿宋从此是共犯,是名字在神明那里连在一起的罪人。

但还有另一个可能的故事版本:

爱上一个人是爱上对方更爱自己的幻象。不需要她解释,伊阿宋最初就觉得美狄亚是太爱他了,爱到愿意替他所有消灭可能的仇家,于是不惜动手杀死长兄。

因此,伊阿宋品尝到了和她性质相同的心虚,于是他匆匆担下阿普绪耳托斯的命债,让爱与被爱的车轮毫无漏洞地继续轮转。

又或许两个故事版本能够同时存在:他们都有过不含算计地爱过对方的时刻。

但事实究竟如何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提前知晓结局,美狄亚自然不可能允许自己踏上同一条狼狈的道路。至于与伊阿宋见面……该见就见。刻意回避只会让她感到耻辱。

难道现在的她还会对毛小子模样的伊阿宋动心?

美狄亚噗嗤一声笑,引得身后跟随的女官们面面相觑。她不做解释,打量四周,干脆在通向王宫正殿的廊下驻足,等着一位穿红袍的高壮青年走近,才笑吟吟地问好:

“阿普绪耳托斯,早上好。你也是去见父亲的么?”

与她长相毫无相似之处的兄长颔首回道:“是。父亲传召你了?”

“没有,但我宫里的女孩们都在议论那群异邦人,我也好奇极了,所以想求父亲接见时让我站在他身边,”美狄亚眨眨眼,笑着略微拖长尾音,扮演者向兄长撒娇的妹妹,“如果他不同意,那你可要帮我说服他。好不好——?”

割开眼前人喉咙的触感同时在她心头重现。感觉真是奇妙。她的笑意不禁加深。

美狄亚素来高傲,对哥哥也更多是带刺的调侃,缺乏尊敬或崇拜。

阿普绪耳托斯因为她难得的柔软态度愣了一下,很快掩饰过去,轻咳两声:“不知道你听到了什么流言蜚语,但美狄亚,这回的客人不是来向你求亲的。”

“不是来向我求亲的,我就不能见一见了?”

阿普绪耳托斯语塞。

“况且就算这群人有所图谋,我尊敬的兄长,你也会保护好科尔喀斯的,不是么?”美狄亚不给对方反应过来的机会,冲他一笑,便加快步子走到前面去了。

将阿普绪耳托斯抛在身后发呆,美狄亚没有放缓步子,熟门熟路地往父亲的宫室走。

迎面碰见一度杀死过的长兄引发的感触,也很快从她的脑海中消退。请求父亲应允她接受来客觐见的同时,她脑子里也尽是该怎么折磨伊阿宋才最有意思。

等待着觐见的伊阿宋还没有与她相识相爱,更不用说互相背叛。可她还是想毁掉他。

伊阿宋最强悍的是精神,所以摧毁他先从躯体入手。

他其实很怕痛。平日里撞到桅杆、踩到什么东西就会无意义地咒骂,然而战斗中若是中箭,他反而能忍得很,可以一声不吭,直到真的安全了才开始乱叫。

不知道真的一对一打起来,阿普绪耳托斯能不能赢过伊阿宋。

伊阿宋肤色白皙,对于常年在海上航行的人而言,他的五官过于精致俊秀,全无海风磋磨的痕迹,不免给人以错误印象,以为他是个整日躲在船帆阴影里的羸弱窝囊废。

恰恰相反。

纵然称不上一等一的战士,伊阿宋也绝对不是战斗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