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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此生休(四)

两人神色平静,相对而谈,仿佛仍是当年知己。龙惊非道:“你在等我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柳若丝点头。龙惊非道:“好,先说哪件呢?嗯,现说暮雨那件好了。那日我们上泰山寻你,萧应寂和南宫暮雨走了一路,我走了另一路,其他人又走了另两条路。我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忽然听见远远的有人在叫霜容,声音很远,听不太真切,可是我听得出来这应该是南宫暮雨的声音,声音也确实是在那边传来,我心想他找到冷霜容了,就带人过去,果然见到他正和冷霜容在纠缠,不住问她你的下落,又叫她不要再闹了,却没见到萧应寂。我赶过去问他怎么回事,他说道他和萧应寂走到半山腰时遇到了她,可是问了许久,也没问出你的下落,后来前面忽然出现了李易烽的身影,两人便道只怕这事和他有关,萧应寂就跟了过去,暮雨追着冷霜容一路奔跑,直到遇上了我们,他不肯对冷霜容下手,只是不住追问,我可不肯浪费时辰,就叫千浪擒下她,可是暮雨却怕他伤了冷霜容,上来拦阻,我不耐烦,就叫千浪拦住他,自己上前动手擒下了冷霜容,逼问她你的下落,可是她那时似疯似傻,问什么都不回答,我又急又气,举剑就在她身上划了几道,说道你再不说,我便把你四肢都砍了!她忽然格格地笑起来,说道你杀罢,你杀了我我只会感激你!我束手无策,又担心你那边的情况,急得要发疯,举剑便想先给她来一下重的。暮雨看得快要发疯,拼命要上来拦阻,我理也不理,只叫千浪拦住,谁知道,没过一会,忽然就听到他一声惨呼,我回过身来,便见到……千浪竟然一刀穿喉,将暮雨……杀了!”

他闭上眼睛,轻轻喘气,仿佛又看到了那日血淋淋的场景,许久,才又睁开眼来,道:“我相救无及,知道闯下了大祸,一时也惊得呆了。千浪说道,暮雨方才发疯一般,出手太狠,他一时错手,这才……我呆了片刻,还未来得及思索对策,便听得侧前方数里外一阵轰隆隆的巨响,似乎是爆炸的声音,我心道不妙,不及再理那边,急忙带人奔了过去,到了那边,便见到那里已成了一片废墟,连山体也被炸塌了一大片,萧应寂浑身是血,抱着你倒在十几丈外,两个人都已昏迷,李易烽被炸成了几大块,散落在不远处。我一见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忙把你从萧应寂怀里抱了出来,给你疗伤,但忽然又想,千浪杀了暮雨,虽然不是我指使,但你一定不肯相信,便是相信,也绝不肯原谅!以后,莫说回心转意,只怕是再见我一面也是不肯,我便杀了方千浪给你赔罪也是无用,既如此,我又何必救你?还不如干脆一刀将你和萧应寂都杀了,一了百了。想到这里,我又回头去看萧应寂,心想他不过是早几年遇上了你,为什么就害得我这样,让你连多看我一眼也不肯。我越想越苦,越想越恨,抬手就想一剑刺出,但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我决定设法嫁祸给萧应寂!不过你们当然不会相信他会无缘无故地杀暮雨,所以我还得给他找个理由,想到那时冷霜容似乎是早有死志,我登时便有了主意。我命吕城和楼延将萧应寂抬到暮雨和冷霜容身边,扶着他靠岩壁坐好,又将冷霜容放在她怀里,这才用暮雨的剑杀了她,她约莫也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可是还是很欢喜,紧紧抱着萧应寂,到死脸上都带着笑容,哈,这可真帮了我们的大忙,看起来可就更天衣无缝了,谁会相信她会在萧应寂被人陷害的时候,还笑得这样欢喜?自然是谁也不会怀疑的了!随后吕城和楼延又在龙刀上洒满了鲜血,看起来就像刚杀过人一样。他们做好这一切,这才装作慌慌张张的样子拼命跑回来,那时梅落尘他们当然也已经到了,等了片刻,当然等不到萧应寂和暮雨到来,我便道方才似乎听到底下有打斗声,想是他们出了点意外,大家就急急忙忙地赶了下去,没跑出几步就遇上了吕城和楼延,如此这般地一说,梅落尘他们就连魂儿都没了,发疯般跑过去,那时萧应寂正醒过来不久,还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正紧紧地抱着冷霜容在伤心,可是他一看到我们过来,听到我们的说话,也就即刻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当然会辩解,可是我又怎会当真给他辩解之机?我事先早已在他咽喉上点了一指,这一指点得不重,却足以让他一个时辰之内无法说话。不过我还是有些不放心,怕他会想出别的法子辩解,我们奔到之后,我抱着你,当先奔过去问他为何要杀暮雨,手却正正放在你灵台穴上,我那时面对着他一个人,其他人都在我身后,除他之外,谁也看不到我的动作。他知道我的意思,他若是设法解释,我那时本是行险,若是当真被揭穿,那也没别的法子可想,我即刻这么内力一吐,先杀你,再杀了他,最后再杀了自己便是。他定定看我,眼神又是愤怒,又是怨毒,可是终于还是什么也没做,放下冷霜容,转身逃走,本来我是希望能将他格杀当场,可是那时我正抱着你,出手不便,关如玉又突然出手相助,终于被他走脱。可是那又怎样?我为了以防万一,派人送他过去之前,已先在他背上按了一掌,这一掌的伤势不会立即发作,免得被人看出破绽,但一日之后,立即汹涌发作,他虽武功高强,但便是不死,也非去掉半条命不可,日后遇上,我照样能轻易要他的命。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柳若丝点头,道:“原来如此。”全身轻轻颤抖。过得一会,道:“你说暮雨是方千浪所杀,可是他分明是被龙刀所杀,难道这世上有两把龙刀?”龙惊非微笑摇头,道:“只有一把,不过还有一把看起来一模一样的龙须刀,这把刀,你也见过的。”柳若丝呆怔半晌,缓缓道:“是玄灭大师的刀。”洛阳大战之时,玄灭赶来相救,她确曾见过此刀。龙惊非道:“是啊,那日玄无方丈送来先父遗物,其中,就有这把龙须刀。咱们回中原的时候,我就带上了,不过去往泰山的时候我已有凤剑在手,便将龙须刀先交给千浪保管,他却用来杀了暮雨。”

第九十章 此生休(五)

柳若丝道:“那么落尘的事呢?”龙惊非道:“暮雨那事之后,我虽然自认做得天衣无缝,但心里却清清楚楚地知道,迟早有一日你会发现真相,心里便时时恐慌,无一宁日。回来之后,不见了你,知道不妙,就逼问梅落尘,他说道你已走了,再不会回来,却无论如何不肯说出你究竟去了哪里。我心里又恨又怒,便将他抓了起来,严刑拷打,可是怎么问,怎么逼,他总是那么一句。”柳若丝道:“他是怕你知道了应寂还活着,一定不肯放过他,他想以你如今的武功,要杀应寂,那定是易如反掌。”龙惊非点头,道:“是啊,他一定是这么想的。可是那时我见了他那样的神情,其实心里已经有数了,但总是不肯相信,不断地跟自己说,萧应寂已经死了,你不会再去找他,我就不断逼问他,可是逼来逼去,怎么也逼不出真话。我正束手无策,忽然千浪走了进来,说道他有办法,一定可以让他崩溃,说出真话。我问他是什么法子,他只说交给他就好。于是我就把梅落尘交了给他,临走告诉他,千万不要伤他性命,也不要真的弄出治不了的重伤。我虽然拷问了梅落尘多日,但我知道他在你心中的份量,太过分的事,我不敢,拷问时也都尽量不在他身上留下明显的伤痕。千浪说道他不打算用拷打的方式,我就走了出去。第二日,我走到囚室门口,就看到千浪安安静静地坐在门口,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我知道不妙,赶紧问他梅落尘怎么样了?他说……”他微微地笑了起来,道:“他说,梅落尘死了,他自杀了。”

呛啷一声,柳若丝手中酒碗粉碎。烈酒混着鲜血,流了一桌,又落入地下。龙惊非仿佛不曾看见,继续说道:“我走进里面,看到他赤身裸体,倒在地上,手里握着发簪,插入了自己的脑门。我呆呆站了很久,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我知道他其实很不想死,所以才会放心把他交给千浪。我拷打他多日,有些刑罚,我自己看着都发抖,他却一一忍了过来,从来也没有试过自杀以求解脱,有时候我都奇怪,到底是什么,能让他这样坚持。可是这一次,他终于熬不过去。千浪进来,问我,需不需要他解释一下是怎么回事?我回答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你找了人强暴他,所以他自杀。千浪点头,说他什么也没做,更没有拷打他,只是找了十几个男人进来陪他而已。我问他,是不是因为容香?他说是,我说你自己说的,她背叛了我,罪不容赦!他说道,容香背叛了你,罪不容赦,你杀了她,也是不可原谅!我说你这样做,不过就是为了要若丝恨我一生一世,要我永世不能和她一起,可是你已经杀了暮雨,若丝知道这件事之后,已经永远都不会再原谅我,你又何必再害梅落尘?他回答说,南宫暮雨毕竟是他亲手所杀,我不曾动过手,也不曾下过令,所以他觉得不太放心,但梅落尘是我亲手所抓,他来拷问,也是得过我俯允的,他的死,我是主谋,他只能算帮凶。我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心里又恨、又怕、又怒,提手就想一掌打死了他,可是看到他平静的样子,我忽然又不想动手了,就挥手叫他走,他说道方家世代忠于龙家,他自小就对我忠心耿耿,从来也没生过异心,更没想过有一天要离开我,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留在我身边服侍我,照顾我,哈哈,哈哈。”他笑了好半天,这才道:“就在那一日,花玉蝶赶到,她什么也没说,就抱着梅落尘的尸身走了。”

柳若丝沉默许久,道:“自欺欺人!有暮雨的前事在先,难道你真的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龙惊非侧头沉思片刻,点头道:“你说的对,其实我那时心里也有些明白,千浪那时,只怕不是一时错手这么简单,但终于还是将他交了给千浪,所以我猜,我那个时候就已经发了疯了。”柳若丝道:“落尘有没有留下什么话?”龙惊非道:“没有!他什么话也没留下。”柳若丝道:“那日的那些人呢?”龙惊非道:“我已经一一杀了,尸体也都剁碎拿去喂了狗,不过还留了一个给你。”拍了拍手,方千浪自外面走了进来,单腿跪下,恭恭敬敬地道:“主人。”龙惊非点头,取出龙须刀递给柳若丝,道:“你要先杀他,还是先杀我?”

柳若丝不接,痴坐片刻,看着他道:“我不杀你。这一世,我希望你好好地活着,长命百岁,每日每夜,细细地品尝我们曾经尝过的痛苦和绝望。”又看向方千浪,道:“我也不杀他,我留着他,让他日日提醒你,你亲手犯下的错。”方千浪恭恭敬敬地道:“是,柳姑娘!”

第九十一章 从此逝何处寄余生(一)

数日后,柳若丝到了龙门山深处,转过一条弯弯曲曲而又隐秘异常的长长峡谷,眼前豁然开朗,入眼便是一片清蓝的湖泊,上面架了小桥。过了桥,第一眼便见桥边一座小小竹亭,亭内不过一几一椅,几上摆了一具古琴,却极是雅致之物。其后便是几间青檐小屋,周围种了许多树木,院子里种了些花草,摆放错落,想见布置的人颇是花了些心思,但此时正值隆冬时节,花树俱只剩下枯枝残梗,看过去一片衰败凄凉。

她走进屋中,道:“玉蝶。”过得一会,吱呀一声,右侧一间厢房开了门,花玉蝶走了出来,冷冷看着她一言不发。柳若丝晃了晃手中的酒坛子和酒碗,道:“我是来向落尘和暮雨辞行的。”花玉蝶那日不止带走了梅落尘的尸身,连南宫暮雨的棺木也一并迁移到了龙门山。

花玉蝶震了一震,也不说话,点了点头,出门带路。原来便在离竹亭不远处的一座小竹林里,人坐在亭子里,便可和二人墓冢遥遥相对。柳若丝在坟前坐下,花玉蝶在她身后站定,仍是一言不发。柳若丝也不介怀,倒了四碗酒,自己端起一碗,道:“你喝不喝?”花玉蝶俯身端起一碗。柳若丝举碗喝干,将地上两碗酒分别洒在二人坟上,花玉蝶也干了。

柳若丝又倒了四碗酒,如前喝了。再倒四碗,八碗,十六碗,直至一坛酒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