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罢,见少年仍旧没有反应,他只好转身离开,轻轻关上了门。
他走后不久,少年就慢慢的坐了起来,目光落在那碗药上,眸中哪还有半分冷静,只有漆黑不见底的抑郁和疯意。
他也游魂一样,端着这碗药,慢吞吞走到房间角落里的盆栽边上,纤长苍白的手指一翻,棕黑色的药汁就渗进了泥土里,半点痕迹没有留下。
指尖沾了些药汁,少年看了半晌,小声呢喃:“好脏哦……”
于是他在自己衣服上擦了一下,抹干净之后闻了闻自己的手指,眼中极快的划过一抹恶心的情绪。
他将碗放在桌子上,赤脚走到门边,打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隔着门缝,他小声的说了一句:“……想洗澡。”
说完,也不管有没有人听见,他就安安静静的坐在了桌边等着。
过了片刻,顾眠凉进来,熟练的将洗澡水准备好,蹲在少年面前,柔声道:“要我帮忙吗?”
少年也不看他,默不作声的摇了摇头。
顾眠凉微微一顿,随即笑了笑,“好,我在外面等你,洗好了叫我。”
语罢他出去,将门关上。
殷岭西等在外面,见他出来,忙迎上去,压低声音:“怎么样了,好些了吗?”
顾眠凉皱眉,“比之前要好,反应也快了不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我总觉得……”说不上来哪里怪怪的。
除了刚醒的时候,说了一句能察觉到情绪的话之外,他就再没感受到云浮有什么情绪波动。
“你去妖皇宫问问情况。”
殷岭西待在这里时间也不短了,对妖族的情况摸索的差不多:“最近疫病肆虐,妖族医官人手不足,要想调过来,怕是要花一些时间。”
他思索片刻,对顾眠凉道:“我尽量快一点,你好好守着。”
顾眠凉颔首:“我知道。”
殷岭西匆匆离去,顾眠凉就静立在门外,目光落在那扇紧闭的门上,灵识时刻关注着里面的动静。
房间内。
浴桶内蒸腾着缭绕的雾气。
少年慢慢的站起来,指尖落在自己腰间,解开了衣结,勾开之后,他随手脱下来扔在椅子上,银丝铺在背上,揽住瘦弱的肩头。
紧接着是下半截的衣物,他脱的极慢,身上每一寸线条都暴露无遗。到大腿的银丝,晃动间,后背的美人骨隐隐约约。
衣服已经褪到了腿弯,银丝散落两旁,露出一截柔韧的腰肢,以及……
外面守着的顾眠凉深深吐出一口气,转过身去,闭上了眼。
少年嘴角几不可查闪过一丝笑,将自己脱的干干净净,顺手将桌上的碗拿走。
修长的腿跨进浴桶内,发出两声轻响,少年仰在浴桶内,任由热气腾腾的水将自己包裹。
他身体现在虚弱的很,本就没有几分力气,攒了一会劲之后,手指微微用力,在水中将碗磕碎,接着水的缓冲,没有发出多大的动静。
少年拿着一块碎瓷片,悄无声息的将自己的手腕割开几道口子,殷红的血极快的流出来,那血将清澈的水染红。
他看着这红色,像是入了迷。
赤羽族的血,是最干净的血。
少年轻声道:“我就……弄一点出来,待会洗干净,就停……”
他虽然不是很想活,但义父这么辛苦的不让他死,他很累,却更不愿意看见义父伤心。
他说着,血越流越多,他却感觉不到冷,只是大脑越来越沉,身体越来越轻。他整个人就像是漂浮在云上。
舒服极了。
少年的手臂无声滑落在浴桶中,眼皮挣扎了几下,还是慢慢的闭上了。
顾眠凉在外面,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慌感,他细细探了探房间内,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只是少年心跳的声音在变弱。
等一下……
顾眠凉霍然转身,三两步冲进了房间内,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直冲鼻端。
浴桶中,少年面色上还有被热气熏出来的红晕,只是露出来的肩头惨白,其余的部位掩在猩红的血水里。他歪头靠在一边,嘴角还有一丝放松的笑意。
顾眠凉浑身的血都冷了。
——
医官从竹屋内诊治出来之后,对着半身都湿漉漉的顾眠凉道:“仙长。”
后者面色苍白,眼帘低垂,不知在想什么。
殷岭西冷冷的看他一眼,对医官道:“赤君情况如何?”
医官捋了捋胡子,摇头叹气,“赤君……他心里藏了太多的事,心思郁结,初见疯癫之状,与他的身体状况比起来,更严重的是心病。”
殷岭西忍不住道:“可有医治之法?”
“心病还须心药医,”医官看了眼顾眠凉,“赤君昏迷之时,一直在叫你,或许,这药,就是你吧……”
他郑重的对顾眠凉道:“你是殿下结了妖契的伴侣,一定要多多注意这件事。”
顾眠凉缓了口气道:“……我知道了,有劳医官。”
等到医官走了之后,他抬脚就往屋内走。
如今他是半点也不敢让少年离开自己的视线了。
殷岭西见状也想跟着进去,但走到门边的时候,他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梦呓似的:“义父……”
随即就是顾眠凉温声安抚的声音。
良久,他苦笑一声,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紧,最终又无力的松开,轻而又轻的将门关上。里面的灯光被遮住,他的身影就隐没在了门外的黑暗里。
屋内,少年醒过来的时候,还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耳畔传来胸腔震动的声音,带着低沉的磁音:“醒了?”
少年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顾眠凉抱在了怀里,他出自本能的蹭了蹭,“……义父?”
“嗯,”顾眠凉垂眼看他,温声应道,“为什么割伤自己?”
医官说,要多试着引导,将少年心里的郁结解开。
少年的手臂上还绑着绷带,里面裹着药膏。
他想了想,“……因为药汁沾我手上了,很脏。”
顾眠凉眼神一颤,继续道:“那洗一洗就好了,流血会伤害自己的。”
少年声音渐低,没头没尾的说了句:“义父说我是剑尊的转世。”
顾眠凉:“……嗯。”
少年继续往下说,“剑尊是天上月,我是地上尘。我若是他的转世,定然也要干净一些,所以才在洗澡的时候,放了自己的血,除污秽。”
顾眠凉听着少年认真的话,喉咙发紧,低声否认:“你不是污秽。”
少年摇头,他费力的翻身,爬起来看着顾眠凉的眼睛,“我是,”他俯身靠近,竟是笑了,眉眼弯弯的模样,依稀有了往日骄傲的样子,说的话却让人脚底生寒。
他歪头轻喃道:“我每次洗澡,都放血,总有一天会把自己洗干净的,义父你不让我割自己……”少年困惑的思索了一下,“那下次你来帮我割,好不好?”
他伸出自己纤细的手臂,递到顾眠凉眼前,笑吟吟的,手指在上面比划了一下,“就在这里,像这样,轻轻一划——”
少年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沉溺之色,“——那血就流出来了,我就能将自己洗干净。”
顾眠凉如坠寒潭,他浑身冰凉,终于认清眼前的人反应恢复正常,并不是意味着好转了,而是疯了。
被他逼疯了。
“……”
顾眠凉忍着胸腔窒闷的痛,闭了闭眼,坐直身体,握着少年的手,只能徒劳的说:“你不是污秽。”
少年安安静静的看着他,渐渐的眼中弥漫起了茫然之色,“义父你忘了吗?”
顾眠凉:“……什么?”
少年好一会没说话,片刻后,他疑惑说,“就是我在上古法阵的那天啊,”
他顿了下,声音放轻了些许,“那么多鬼呢,一个接一个的在我身上,他们好脏啊,鬼气留在我身体里……我也被弄脏了。”
他亲手揭开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不愿意再次回想的血淋淋的事实,剖开给顾眠凉看,清清楚楚侧告诉他——
看,我多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