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罪婢

檀郎 海青拿天鹅 3216 字 2022-09-06

我一不会『吟』诗作赋,二不会弹琴绣花,连烧茶也一塌糊涂。我曾听尚方的人不无同情地议论,说我大概会被卖到伎家,如果伎家也看不上,那就只能待在尚方里劳作至死。

就在我也觉得自己不会有好人家想要的时候,没多久,桓府的人到了尚方,买下了我。

那年,雒阳时疫,公子不幸罹患,危在旦夕。

就在束手无策之时,一个云游方士来到桓府,向主公献策,说公子命有大劫,如今乃是到了关口。若能寻一命理相应之人辅弼左右,当可化险为夷。

主公抱着死马作活马医的心思,让人按方士所言去办。但八字相合的人实在难找,且时疫之中,听说来侍奉病人,更是人人避之不及。最后,我毫无悬念地,从一个新入罪的阶下囚,成了这名门大户里的奴婢。

所谓的辅弼,说白了就是找人挡灾替死。

爷爷个狗刨的云游方士,有朝一日被我碰见,定教他悔投世间。

我并不喜欢伺候人,如果桓府迟点来买我,我大概就能找到机会从尚方逃走。

不过遇到公子之后,我改变了主意。

那是初春之时,刚下过雪。疫病横行,雒阳到处死气沉沉。

我踏入桓府之后,主人也不曾拜见,就被管事领到一处门扉紧闭的院子里。

打开门,只见黑黝黝的,榻上躺着一个少年。我走近前看,愣了愣。只见他有一张十分精致俊俏的脸,却已经病得形销骨立,好像一不留神就会断气。

周围的人像躲避瘟神一般,在我走进去之后,就把们关上。

我恼怒至极,抄起一张小案在门上窗上砸,无奈它们都坚固得很,全然纹丝不动。

待我砸累了停下来,只听一个声音虚弱的声音道:“没用的……”

我回头,却见那少年睁开了眼睛,正看着我。

他说:“你若想走,我可帮你……”但话说一半,他剧烈地咳了起来。

我犹疑片刻,问:“你如何帮我?”

少年仍然咳着,浑身抖动着,几丝『乱』发被汗水贴在额头上。好一会,他才停下,抬起眼睛。他的皮肤苍白得几近透明,好像阳光下精雕细琢的玉片,脆弱而温润。

“你可杀了我……”他淡淡道,声音沙哑。

我:“……”

那日,我在屋子里盯着他,呆坐了很久。

我的确可以杀了他。

以前,我们乡中出过一桩命案。有个卧病的乡绅,被谋财的儿子杀死在家中。我听大人们说,那儿子是趁乡绅熟睡,用褥子将他捂死,家人起初还以为是他咳嗽时被痰闷死,后来那儿子与人饮酒,烂醉时说漏了嘴,此事才真相大白。

他病成这般,桓府的人九成九已经觉得无望,寻我来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我只消做得不着痕迹一些,待他断气,便可出去。后面如何,再做打算。

但我也可以救他。

我其实十分理解他的痛苦,因为他的病,我也得过,一模一样。杀死我父母的那场时疫甚为凶猛,我也染了病。那时,仆人已经逃光,我孤零零地被丢在家中等死。若非祖父及时来到,我的年纪便必然停在了五岁。当年祖父给我治病的汤『药』,又苦又臭,多年仍是噩梦。但也因此,我为了日后生病再也不碰,仍牢牢记得它的方子。

权衡良久,我选择了后者。

我将屋外头那些战战兢兢的仆人叫来,让他们去抓『药』。至于『药』方的来历,我懒得解释,只说是我做梦的时候,一个浑身闪着金光的老叟给我的。桓府的人将信将疑,但走投无路,只得试上一试。

事情很是顺利,没多久,公子的病开始好转,两个月后,痊愈无碍。

桓府上下皆大欢喜,据说桓肃给那方士送去了黄金百两以为酬谢;而我的功劳,自是归到了梦中那个浑身发光的神仙头上。

他们奖励我从此留在了桓府里当公子的贴身侍婢,继续给他挡灾替死。

我觉得桓肃是个抠门的蠢货,连谁是他儿子的恩人都分不清。不过对于留在公子身边这件事,我并无不满。

这是在决定救他的时候就想好的,桓府既是家财万贯的名门,自然好处不少。反正我已经无家可归,待着桓府吃好的穿好的,也不是什么糟糕的事。

至于那挡灾替死……

去他的挡灾替死。

没有人知道,族叔为了让我顺利嫁给袁家的儿子,将我的生辰改大了三个月。桓府买我,着实寻错了人。

我看着公子将我带来的香糕吃完,端上茶:“公子还想吃么?我再去取些来。”

“不必。”公子伸个懒腰,“不过如此。”

我笑笑,正好,我也这么觉得。

高蟠家的香糕京中驰名,据说乃是独门秘方,不光工序繁杂,用料也十分金贵。为了让糕面的『色』泽更加莹白,把上好的南珠刮碾出粉,不要钱似的往里面撒。

这般费事,其实不过图个噱头。

高蟠本是胶东巨贾,其妹选入宫中,颇得宠眷,一口气连生两个皇子。皇帝高兴之下,将她封了贵人,连带高蟠也封了侯。高蟠风光进京,大力结交贵胄名流,公子这般人物,自是重中之重。为了能请得动公子,费了不少周章。

无奈公子嫌他粗鄙,一直无所回应。

我也不知道此番公子为何要来。今晨,他忽然吩咐备车,径自来了高蟠府上。高蟠简直喜出望外,红光满面的脸笑得找不到眼镜。而我只能猜想,公子是因为昨日在国子学上学时,听堂弟桓镶说了高蟠家的香糕如何如何美味,动了馋念。

公子不过十八岁,跟所有的少年人一样喜欢美味的吃食。不过,也许是之前病中的记忆太恶劣,他有洁癖。

平日在家中,公子凡见榻上有尘不坐,衣裳有渍不穿。他的院子屋舍,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府中收拾得最干净的,室中哪怕是墙角榻下,也不会有一丝蛛网。而出门做客的时候,则更是讲究。无论大小聚宴,宾客们要应酬聊天,难免人来人往唾沫横飞。纵然案上摆的是山珍海味,公子也是嫌弃的。所以每回出门,我这个贴身侍婢少不得要另外给他私下递些吃的,以防他饿坏了。

当然,我对此甘之若饴。

因为这样,他就不会在那些宴席上留得十分久。公子就像一朵刚淌出蜜的鲜花,走到哪里都会惹来狂蜂浪蝶觊觎的目光。他每次出门,桓府面前的大街上必定站满了想一睹他风采的男男女女,还有不要脸的往他车上扔果子扔花,企图引起他的注意。

这般情势之下,我等贴身仆从每每皆须得严防死守,劳力劳心。公子能在外面少留一刻,我便能少『操』心一刻,简直两相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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