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文明底色

去年十二月,当西列斯安排俱乐部活动的时候,他从富勒夫人那儿得知,将会有异国艺术展将要举办,因此便将游览艺术展当作了一次俱乐部的活动。

那就是来自米德尔顿的艺术展。

在那艺术展上,名为弗兰克·朗希的画家的画作就十分引人注意。那些画作都带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感,人类面对风暴的搏斗、渺小的生命与宏伟的自然的差距……那种感觉迷人也危险。

弗兰克·朗希负有盛名的时代距离如今并不远。他出生于雾中纪三百年,六十多岁去世,此后其画作才立时成名。算起来,也就这三十几年间的事情。

如果面前这位福斯特·朗希真的与画家弗兰克·朗希有关,按照普遍而言二十多岁结婚生子的年纪来算,那么那位画家很有可能是他的……曾祖父?

福斯特·朗希的康斯特语言有些生疏,不过日常沟通没什么问题。在午间吃饭和前往贝休恩大学的路途,西列斯便与这位年轻内向的学生交流起来。

从他口中,西列斯得知福斯特正是因为家学渊源,才会学习康斯特语言。福斯特本身也曾经前往康斯特、堪萨斯等国家,了解当地的文化艺术等等。

西列斯便说∶"我曾经听闻过一位来自米德尔顿的画家,名为弗兰克·朗希。他是你的……?"

"他正是我的曾祖父!"福斯特有些惊讶地说,"没想到教授会知道我这位曾祖父。您见过他的作品吗?"

"康斯特曾经举办过一次米德尔顿艺术展,在展览上我见到了一些作品。我对米德尔顿的海洋十分感兴趣,而那位朗希先生的画作恰好就是表现这方面的。"西列斯说。

福斯特连连点头。看得出来,因为提及家人,所以这个年轻人意外地激动起来。家庭、家族、宗族、部落,这些概念都凝聚在米德尔顿人的血脉之中。

福斯特说∶"我的曾祖父就曾经是贝休恩大学的校长,是他一手带起了米德尔顿的艺术风潮,他教导出了好几位如今十分负有盛名的著名艺术家。

"在此之前,米德尔顿人民对于艺术甚至没什么概念。您来自康斯特,可能没法想象许多米德尔顿人平常时候的生活。

"他们的生活重复着每天一样的内容,,没什么值得纪念的东西。他们对于海洋的信仰同样是枯燥的,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信仰,他们与这片海洋又有什么关系。

"是我的曾祖父,开发并且充沛了这个概念。"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听着年轻人激动的话语,他说∶"你十分崇拜你的曾祖父。"

"是的,教授。"福斯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出生之前,曾祖父就去世了。他生前十分低调,即便画出了许多厉害的作品,也不怎么让他人来品鉴。

"我父亲说,曾祖父总是十分欣赏那种在真实的世界中实践、描绘并且记录艺术和美的行为。而曾祖父认为自己的作品还不够真实,所以不乐意展示自己的画作。

……但是我以为,曾祖父已经足够厉害了。所以,在他离世之后,人们便立刻蜂拥而上,疯狂地赞美着他的作品。我很能理解这种疯狂。

"在我出生和成长的年代,我曾祖父的作品恰巧是最为流行的时候。我听家人、同学、师长不停地提及曾祖父,他的观念、他的作品。

"我想,曾祖父是一个非常厉害的人。所以我也非常崇拜他,就好像他能暗中鼓舞我一样。我十分遗憾我没能真正与他相处过,只能从历史的文字中窥见他过去的人生。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他想,弗兰克·朗希的画作之所以在其死后才流行起来,是因为在他活着的时候,他认为自己的作品还不够完美?

这种观念的确十分像是一位艺术家。不过,西列斯对绘画这一行也没什么了解,他只是觉得弗兰克·朗希的作品确实挺不错的。

福斯特又说∶"不过,我在绘画这一行上没什么天赋,所以在大学的时候,最终就决定学习哲学这个专业。这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专业。"

"贝休恩大学的哲学会研究些什么?"西列斯对此有些好奇。

在拉米法大学,文史院的确也有哲学专业,不过这个专业向来冷僻,研究学者也都古古怪怪的,不怎么讨人喜欢,所以他们也向来低调,不怎么与外人打交道。

意外在异国听闻哲学这个专业,西列斯倒是有些感兴趣。

"就是……人…….福斯特陷入了不知道怎么翻译的困境之中,他有点窘迫地说,"就是人与世界的关系的问题?"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能明白。不过,他其实更好奇的是,在这个拥有奇异力量的世界,人们会怎么构建自己的世界观?

不过,他们也没什么时间来讨论这些话题了,因为他们已经抵达了贝休恩大学。

贝休恩大学坐落在海边,看起来更像是度假村,而不是什么知识学府。这里的建筑大多都是蓝白色的,十分清爽亮眼,不过在冬季就显得有些冷冰冰的。

建筑拱形的圆顶让整个学校显得不那么冷漠,这种建筑风格也给人一种平易近人的感觉。学校里有一些学生走来走去,他们大多身材高挑、目光从容。

他们看过来的眼神中带着好奇和不太明显的打量意味。这群学生,他们带给人的感觉,反而和学校之外的贝休恩居民有些不一样。

西列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进贝休恩大学。往日教会那边的人没有全部来,只是来了一部分负责他们的安全。但是即便如此,十几人的队伍也仍旧显得挤挤挨挨。

他们沿着校门走进去,一路环绕着大学走动。贝休恩大学的占地面积不小,整个学校都明显空旷开阔,这一点就与拉米法大学截然不同。

在贝休恩,大学的不同专业都有着不同的建筑,教学楼则是另外设立。这里有专门为学生提供集体宿舍,以及好几间热热闹闹的食堂。这种配置让西列斯感到了熟悉与亲切。

他与福斯特交流着两所大学的不同之处,两人都感到些许的意外。福斯特磕磕巴巴地说∶"拉米法大学听起来,也十分有趣。一栋巨大的城堡,像是传说故事一样。"

西列斯难免微笑了一下。

他们最终抵达了一栋较为宽阔的二层建筑。那名领头的、来自米德尔顿的年轻教授说∶"这里就是我们文科院的大楼。未来诸位都将在这里与其他教授进行交流。"

康斯特人都点着头。西列斯心想,文科院。奇妙的称呼。

他在这一刻感到对故乡地球难以避免的思念。熟稔的称呼、亲切的教学楼、熟悉的集体宿舍和小卖部….….他恍惚感到那些东西距离他如此近又如此远。

毕竟,即便对于贺嘉音来说,大学时刻也是十年之前的事情了。对于西列斯·诺埃尔来说,那就是更加遥远的事情了。

他怔怔地呆了片刻,然后才突然回过神,望向周围人。他们正交谈着,以康斯特语言或者米德尔顿语言。那一瞬间,他感到一种微妙的陌生。

.…异乡人。不只是对于米德尔顿这片土地,更是对于整个费希尔世界而言。

但是…但是…

但是与此同时,他十分明确地感到了那种,与异乡人的格格不入所对应的,对于自我的清晰认知。因为他正感到这种陌生,所以才会对更早之前的东西感到怀念,认为那是更加贴近自身的东西,

他此刻与这些人格格不入,是因为这里是米德尔顿,而他更熟悉康斯特;而本质上,是因为他来自地球。他拥有与这世界截然不同的文化底色。

文化。文明。自我认知。

.底色?他怔住了。

"….诺埃尔教授?"福斯特迟疑地叫着他的名字。

西列斯骤然回神。来自大海的风拂过他的面颊,带来一种惊心的寒冷。

他说∶"抱歉,我走神了。我只是想到了大学时候的事情。"

"哦,您大学的时候?"福斯特说,"不过,您看起来还相当年轻。"

西列斯想了片刻,微微笑了一下∶"但是,那也是十分遥远的事情了。成为教授之后再回忆起学生时代的事情,会感到十分新鲜。"

福斯特有点怀疑地看着西列斯。

洛伦佐正巧站在一旁,就插话说∶"哦,我明白你的意思,诺埃尔教授。你是说,给学生们布置比自己当学生时候还多的作业,那很愉快,是不是?"

西列斯∶".….

他默然无语地瞧了洛伦佐一眼,然后心想,算了,这世界和地球其实也相当相似。

而福斯特更是惊恐地望了望洛伦佐,随后那表情逐渐转为若有所思,随后是沉思,最后,是心动。

.…瞧瞧你都干了什么,洛伦佐·格兰瑟姆教授。西列斯不禁摇了摇头。

他说∶""他们要去下一个地方了,我们也跟上吧。"

他们三人便继续往前走。

而西列斯则心不在焉地思考起自己刚刚想到的问题。

事实上,他一直以来都有这样一个想法,也就是,他的意志属性之所以会这么高,是因为他是来自地球的异乡人。

他对自己的认知一直都是如此坚定,知道自己真正的名字是贺嘉音,因此他才不会受到这个世界的旧神的污染。

毕竟,贺嘉音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是独一无二的,不是吗?正如同琴多那个旧神血裔的身份一样,他们两个都对于自己的认知清晰而明确,因此才会拥有坚定不可动摇的意志。

但是,西列斯刚刚深入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同时也结合过去一段时间的见闻,他突然感到,这种想法还不够正确。

比如那位异国女主教,伊丽莎白·霍西尔。

她的意志属性没那么高,至少在跑团剧本的设定上就是这样。可是,她的身份明明也相当明确。只不过,她挣扎于两种自我的认知之间,找不到一个确定的答案。

.….但是西列斯没碰上这个问题,他从未觉得"地球小说家贺嘉音"和"费希尔世界的文学史教授西列斯·诺埃尔"这两个身份会让他迟疑不决。

他过于坚定地认可着"贺嘉音"这个身份,因此,即便他现在同样已经认可了"西列斯·诺埃尔"这个身份,也不会影响对前者的认知。

但是,为什么会这么坚定?

西列斯突然感到了疑惑。

因为他守密人的身份?还是说,因为……地球?

或许他的故乡比他想象中.…….更加特殊一点?

在刚才那一瞬间,西列斯感到自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同时也感到这种格格不入凸显了他对于自我的认知。

这与曾经那位流浪诗人奥尔德思·格什文和格雷福斯·达罗·克里莫的谈话中,提及的,只有在异乡才能更清楚地认知自己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换言之,这产生了对比。

一个人如果孤立地存在着,那么他不可能对自己有什么明确地认知;只有在与人相处,出现差异化的时候,他意识到"我与你""我与他"这样的不一样之处,才能够意识到自身的独特性。

西列斯曾经在进行"复现自我"这个仪式的相关实验的时候,想到自己在故乡地球时候,曾经在互联网上直接接触到无数他人的观念、想法。

这种被他人的念头糊了一脸然后又被迫自己把脸洗干净的做法,他已经十分熟悉。彼时他还认为,这种经历可能提升他的意志。

这两个世界是不一样的。即便在某些方面有着共通之处,但是他也一直都明白,两个世界的本质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