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鬼王的命定缘(12)

昏暗中忽而出现两点火光,曳曳跳动。

箬竹不适地挪了挪眼皮,终于从梦中醒了过来。她刚刚适应殿内光亮,就看见床边趴了个人,银发铺洒被衾。

风遥的掌心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箬竹指尖刚一动弹就惊醒了他,两人在瞬间四目相对。箬竹盯着眼前人的脸久久不舍得移开目光,这是她从九千年前就喜欢上的人,比当初少年时长得更成熟也更俊朗了。

她不由自主便伸出手抚上风遥脸颊:“我才睡了一觉,你看起来怎么好像瘦了大半圈的样子?”

“你可知自己睡了整整十五日。”风遥用灵术操纵茶壶倒水,把杯盏送到她唇边,“来,先润润嗓。”

箬竹就着他喂食的姿势,咕噜咕噜喝了两大口水,而后道:“十五日,那你的伤怎么样了?”

风遥抬起袖子替她擦了擦嘴角水渍:“伤自然是早就好了。”

箬竹看向他的胸膛,犹记得自己昏倒前还隐约瞧见那处有血迹渗出伤口,不免心有余悸道:“我不信,除非你把衣服脱了给我检查检查。”

风遥接回空茶盏的手蓦地一顿,显然是没想到她刚醒来就说出这般大胆的话。

而箬竹见他犹豫迟迟不动作,便以为风遥不愿意,不由啧声:“上次说帮你治伤,脱衣服不还挺爽快的嘛。”

“何时有过你说的情况。”风遥回想他被恶鬼重伤后,箬竹确实亲自给他喂药,却并不曾有过脱衣服的细节。

箬竹撑着下巴道:“九千年前,我被白虎神君抓回天宫之前那会儿啊。”

“我当时不过说了句:教你清洁术可以,但你得先让我帮你把背后伤口处理了。结果我药瓶子都还没拿出来呢,你上半身衣服就已经脱完了。”

听她笑着说出这段经年已久的往事,风遥终于后知后觉:“你全都想起来了?”

“封印被解,当然就想起来咯。”箬竹耸耸肩。

但她在风遥眉目盈盈间,却又突然长吁短叹起来:“不过仔细想想,我觉得我真挺像个渣女的。明明是我先喜欢的你,结果到头来把你忘得一干二净,还和别人卿卿我我去了。”

“哪来的别人?”风遥问。

“我来之前历的那三世啊。”箬竹道,“虽然说他们都是你,但如果只看一张脸的话,还是各不相同的。”

风遥眸中星光顿时淡了两分,他突然就听出来了,小白兔这话哪里是真的在唉声叹气,而是拐弯抹角和他翻旧账呢。她想起来了前尘过往是真,耿耿于怀他的欺瞒也是真。

只是相比起之前对他无情无意,所以质问得咄咄逼人,冷嘲热讽。到而今尘封了九千年的心喜重新破土,她再算旧账便是好整以暇,给他个台阶然后好好要说法。

他太了解箬竹了,仿佛是再用这种方式告诉风遥:你看我都这么和颜悦色地问了,你要是还不给我一五一十交代得清楚,我再生气,可就别怪我没给过你机会了。

他哪能不顺坡下驴,坦白从宽啊。

恰好有下头人送来热粥,风遥亲自接过用汤匙搅了搅后舀起小半勺喂她,顺便开口道:“六百年前,我初登鬼王设宴,结果盼了许久却只盼来天族一个不知名的小散仙,我便以为你有公事忙碌抽不出空,说不失望是假的。”

“其间我也向天君递过好几次拜帖,想着既然你不来鬼域,大不了我亲自上天宫去寻你,可每回递上去的拜帖都被你们那天君驳回,于是后来的两百年间,我只能潜心修炼,为了趁早有能力硬闯上天门。”

“不对。”箬竹帮他补充,“你在那两百年里干的事还有风云六界,惹是生非。”

风遥眉心抽跳:“这也要交代?”

箬竹大大喝下一口他喂来的粥:“当然啊,否则我怎么判断小话本上那些传闻都是真的还是假的。”

无法,风遥只得把所有细枝末节的事儿都从记忆里挖出来给她说了。其中就包含了把东海搅和到不得安宁,逼得龙王交出东海四公主拿了百花仙子的灵器才罢休。

再后来,便是四百年前硬闯天宫的事儿。

其实箬竹心里也清楚,她崴脚这茬怪不到风遥头上。彼时她在南天门闲溜达,恰逢风遥从“天”而降,她一时惊呆于眼前乍然出现的绝世容颜,不禁愣在原地多看了几眼。

可也正是这两眼,害得她没躲开天族同僚仙君出招对付风遥的灵流,身形不稳,坠落人间。

只是她初初跌落人间时心里不爽,才把这一切罪责都归到了风遥身上。

这晌听风遥道:“我到了天宫之后,撞上你眼神的瞬间才明白,你没有来赴宴不是因为公事繁忙,而是压根早就把我忘了。那会儿我是真有一种冲动,想把你直接带回鬼域,但没想到我这念头刚生出来,你就先崴了脚。那种情形之下,我是当真什么也没想,本能地便跟着你跳了下去。”

不料光阴交叠错乱,箬竹是整具原身去了凡间,而风遥则是化作一抹神识,穿梭入旁人体内。甚至不知为何他在跟随箬竹坠落人间的过程中记忆丧失,唯余下对箬竹的感情。

箬竹听完摸着下巴沉吟。

莫非,这就是文辞老头儿说的情劫?

她和风遥都失去了对彼此的记忆。

“直到你死在萧雁行身边,那一刹那我才什么都想起来,立刻回到鬼域想法子救你。”风遥续道,“可我起初并不知晓你灵海中有封印,还以为你单纯不在意昔日九幽中发生的所有,便觉得……就算我告诉你真相又如何。”

“你爱的是他们三个,与我风遥无关。那么我说的愈多,对你而言就越像是情意绑架,像是逼迫你将对他们的情意转移到我身上。”

“我承认我贪心,不满足这样仅停留于爱屋及乌的情分。”风遥把她喝空了粥的碗搁在床头桌案上,整个人突然站起身,双手撑在她枕侧,缓慢俯倾靠近,“我想要你真正对我动心,再不济也该想起曾经在九幽中的日子。”

箬竹看着他的面容徐徐放大,虽然瘦了许多,眼下可见疲惫青黑,但轮廓曲线却仍旧俊美绝尘。箬竹强忍住自己又犯花痴的冲动,伸出手轻轻一巴掌毫不留情拍在了风遥脸上。

“账还没算完呢,别想着动手动脚的,坐远点。”

风遥眉梢轻挑,似是不甘,但在迟疑一瞬后,还是乖乖坐回了床边。

而箬竹顾自沉吟着,平心来论,风遥这般解释,她其实是认的。

假如风遥在她醒来那会儿便坦言自己是池、景、萧三人,箬竹的反应中也许没有生气,但她会不断在日后相处中,从风遥身上找他们的影子。譬如某个举动或某个神态与谁相似,又和谁不相似。还会去琢磨,她该将风遥看成是谁去对待才更加相似。

箬竹依然是箬竹,可风遥便成了影子。

没有谁会愿意做旁人的影子。

他从不否认自己的贪心,贪妄箬竹爱他贪得快要疯了。或许说出来无人相信,风遥才是更没有安全感的那个,哪怕有过四百年的相守姻缘,可他却也比谁都清楚,他们是他却又不完全是他。

刻意隐瞒,是一场迟早会败露事实的赌局,赌的便是真相拨云之时,箬竹会不会施舍他一次机会。

可方才箬竹那句淡淡的坐远点,被风遥从其中听出了一股不耐烦的厌弃,情绪蓦地翻涌起酸楚苦涩,恍若海上波涛一浪接着一浪打过心田。他垂眸看了眼自己与少女之间的距离,明明那么近,却触手不可即。

他想,自己应该是赌输了的。

熬了十五日不眠不休不合眼的疲惫愈显,他轻轻阖了阖眼,想起昔日白虎神尊强势缉拿箬竹回天宫的那一幕。

风遥曾以为,只要自己变得无比强大,就能够把她留在身边,再也不被任何人带走。但而今威名叱咤六界,连天君也得敬他三分,却从没想过……有朝一日,是她自己想要离开,又该如何?

当他摒弃一切强硬手段,摒弃所有不光彩的小心机。沦陷者,早已将毕生情意,毕生欲念,毕生的喜怒悲欢,都牵系她一人之身,再难解脱,亦不愿解脱。

他甘愿画地为牢,既无法相守,便默默守护也未尝不可。

肩膀突然被人用手指推了一下,并不重的力道,但他实在太累了,身形不禁微微摇晃。

箬竹奇怪看他:“狗东西你怎么了?”

风遥睁眼抬头:“没事。”

“没事儿你整个人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箬竹撇嘴不满,“而且我都叫你三声了,一点反应都没有。该不会因为我让你离远些,就闹小情绪吧?”

她说着也不等风遥再回答,已然认定了自己这个猜想,掀开被褥往风遥身边一坐,再把长发凌乱的脑袋搁在了他肩膀上说道:“那这样,我离你近些,总该高兴了吧。”

前一秒还眸光黯淡的人,瞬间神情微顿:“阿竹,你……”

他喉咙有些哽咽,不敢顺口说下去,生怕自己误解错了这个举动的意思。话音在唇边陡然转了个弯儿:“你刚刚说叫了我三声,是要说什么?”

箬竹在他肩膀蹭了两下,似是想蹭出个舒服的位置,但试来试去都是硬邦邦的骨头,不禁道:“我说,你最近太瘦了,靠起来一点都不舒服。不过这也没事,有我在,以后带你吃各种好吃的,绝对很快就养回来了。”

她没再继续靠着他,而是晃着双腿顾自坐在了一旁。风遥的心绪却比方才荡开更加波澜壮阔,他脑海中反复循环过箬竹那一声“有我在”。

恍若说的来日方长,有她在的来日方长。

箬竹却并没有他想的那样多,她只知道她从九千年前就喜欢风遥,后来虽然忘记了那份存有喜欢的记忆,可又阴差阳错,喜欢上了另样的三个他。足以见文辞老头儿有句话说的不错,她和风遥就是有命中注定的缘分。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为难他,为难自己呢。

为仙为鬼,寿命千万年长,就是用来好好享受的,不论是吃喝玩乐,还是情意悱恻。

箬竹风风火火蹦下床铺,她拽过风遥的手就往外跑:“依我看也别等以后了,正好我睡了那么久肚子饿,咱现在就去外头胡吃海喝一顿!”

风遥掌心传来她的温度,还没被欢喜冲昏头脑,将刚起身就蹦蹦跳跳不安分的人拉回来按在床上。

而自己蹲身在她脚边,拿起摆放榻边的鞋道:“先把鞋穿上。”

箬竹笑嘻嘻的也不客气,直接把脚伸到了风遥面前,甚至俏皮地动了动脚指头。

少女巴掌大的白足如玉莹白细腻,风遥将它托在掌心,先是套好蚕丝织造的轻薄袜子,再塞入石榴红色镶嵌金铃绣鞋,每一个动作都虔诚而珍爱。

箬竹摆了两下腿,金铃细响悦耳动听。

她道:“今后帮我穿鞋的任务就交给你了,要是我再崴脚,那就是你的错。”

风遥点头认真道:“绝不会再让你崴脚。”

“这么信誓旦旦?”箬竹玩笑说,“如果我真的再崴了,你岂不是很打脸。”

风遥依旧是不容置喙的态度:“不会。”

音落,他双臂分别环过箬竹的膝盖与后背,将坐在床榻上晃荡着双腿的少女兜膝抱起,一本正经道:“我说不会,就绝对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