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崩溃 都梁. 8523 字 2022-09-18

蒋鼎文为此惊得张皇失措,他知道13军是汤恩伯的心肝宝贝,绝不能有任何闪失,于是急令汤恩伯火速赶到洛阳召开军事会议。这就是蒋鼎文的愚蠢之处,都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了,他还要正儿八经地召开军事会议进行讨论。

汤恩伯为了赶时间便轻车简从,只带了副官、参谋及四个卫士就匆匆上路了。

汤恩伯本不是等闲之辈,他是蒋委员长的同乡,早年毕业于浙江讲武学堂,后来就读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十八期炮兵科。回国后先任孙传芳部少校,后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参谋、黄埔六期军训区队长,1932年任国民革命军第13军军长。

汤恩伯的威望随着13军的赫赫战功渐渐声名鹊起。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汤恩伯率13军在南口居庸关一带和日军血战14天,直到张家口被突破,才不得不下令突围。

在1938年台儿庄会战中,汤恩伯才真正显露杰出的指挥才能,他率领第20军团猛攻枣庄、峄县。日军以一个旅团进援台儿庄,汤恩伯一个反手将日军第10师团圈入包围圈内,第20军团的骑兵团随即沿台枣公路展开攻击,上千名手持马刀的轻骑兵组成数道凶猛的攻击波,在日军猛烈的火力下前仆后继,连续攻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楔入日军防线纵深达四公里,数百名日军士兵横尸骑兵团刀下……

一个随军的日本《朝日新闻》记者亲眼目睹了这场惨烈的搏杀,他是这样报道的:“凶猛的中国骑兵展开战斗队形,旋风般冲进我们的防御阵地,随着战马冲击速度的加快,他们手中令人生畏的马刀犹如割草机,霎时造成我军血流成河的景象,即使是中世纪马木留克[2]

骑兵再现,也不过如此了,我们一些步兵的神经系统处于崩溃状态……”

台儿庄大捷是抗战初期的传奇故事,汤恩伯军团和下属第13军功不可没。1939年随枣会战,汤恩伯军团纵横襄东平原,收复唐河、桐柏、枣阳、随县,其主力第13军成为中国陆军的明星部队。在当年的冬季攻势中,第13军奉命进击日军第3师团,大获全胜,成为冬季攻势中最辉煌的一役。1942年2月豫南会战,第13军与日军激战于舞阳,再度重创日军。

日本华北方面军的高级将领们对汤恩伯这个老对手恨之入骨,以汤恩伯部为天字第一号大敌,汤恩伯遂成为国军中少数为日军所畏惧的将领之一。

1940年,汤恩伯兼任鲁苏豫皖四省边区总司令与边区党政军分会主任,这是当时的一个流行做法,将战区中的党政军大权集于军事长官之手。不过,汤恩伯的主政之才却不敢恭维,1942年豫南大灾,汤恩伯不事赈灾、救民于水火,反而大肆扩军,为了维持军费,居然在重灾之区大肆征敛,河南省征起了著名的“汤粮”。汤恩伯部的大肆扩充,只要数量,不求质量,因此大批散兵游勇、土匪流寇被招入其中,他的部队一度发展至四个集团军,共计30万人。部队素质良莠不齐,所需军费大半靠河南一省支持,致使河南四害“水旱蝗汤”之谣不胫而走。这便为此次的豫中大溃败种下了不可逆转的苦果、恶果。

中午,汤恩伯一行穿过伊川县城,两辆吉普车颠簸着向北开过一个小村子,只见村口一间土坯房的墙上用石灰写着“岗子”两个字,已被雨水冲刷得斑驳模糊,几乎辨认不出。村中道路冷冷清清,两个村民慌慌张张跑回家,将院门紧闭。更多的院门缝隙后面是一双双惊恐的眼睛,注视着两辆汽车穿村而过。

村子北口有一棵巨大的古槐树,汤恩伯无意中看了一眼,他发现这棵古树的树皮已被饥民们剥得精光,早已死去,狰狞的枯枝冷冷地伸向灰色的天空,一群乌鸦被汽车的轰鸣声惊起,发出一阵阵鼓噪。

汤恩伯看了看手表,已经是12时30分,他觉得有些饿了,于是吩咐停车,吃一点东西再走。

副官从后面的警卫车上搬来食物箱,在村北口的打谷场上铺开一块军用雨布,打开折叠椅,请汤恩伯坐下,然后开始分配食物。

卫士们每人分到一个野战饭盒,这是美军标准野战口粮,里面有涂好黄油的面包片、午餐肉、果酱和色拉调料等,还夹有两支“骆驼”牌香烟和三根火柴,饭后还可抽上几口。

汤恩伯和几个军官吃得要好一些,他们的午餐是美军c类战斗口粮,这是一种使用工业化生产包装的战斗口粮,以中国军人的眼光看,这种食品简直太奢侈了。每份口粮重三千克,有六个小铁皮罐头和一个附件包,其中三个罐头是肉类、蔬菜、通心粉、腊肉、鸡蛋,称为成分。另外三个罐头是主食类,有饼干、混合压缩麦片、糖衣花生仁或葡萄干、速溶咖啡、速溶柠檬粉或橙粉、水果糖、果酱、可可饮料粉和褐色牛奶糖,称为b成分。附件包里有九支香烟、净化水药片、火柴、卫生纸、口香糖和开罐头器。这六个罐头组成一天的口粮。在多数情况下,美军的c类战斗口粮为冷餐,但也可加热食用。

这种专门设计的野战食品都兼顾了营养、热量和口味,体现了美国强大的综合国力和工业化程度,属于《租借法案》物资中的一部分,在盟国军队中很普及,每个士兵都可以享用。

1941年以后,中国战区也分到少量的《租借法案》物资,但由于数量太少,只能优先供应驻印军和远征军,像这种c类战斗口粮也只有汤恩伯这个级别的高级将领才能够享用。

汤恩伯的胃不太好,平时几乎不能吃凉食品,但今天也只好凑合一下,在兵荒马乱的路途中,能有这种食物已经很奢侈了。

饭刚吃了一半,军人们就发现情况有些不对,不知何时,周围出现一些围观的庄稼汉。一开始他们并不在意,这种情况以前也有,乡下农民没见过世面,部队休息吃饭也时有围观者。但不一会儿工夫,围观的庄稼汉已达到数百人,更严重的是,他们手里拎着锄头、扁担、柴刀等五花八门的家伙,已经把军人们严严实实地围在中间,庄稼汉们都沉默地盯着用餐的军人们。

满堂和铁柱手执菜刀站在人群的最前边。

一个少校参谋站了起来,他根本没把这些农民放在眼里,右手习惯性地扶着腰间的枪套,厉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满堂向前跨了一步,蛮横地回答:“没啥事,车子和身上的家伙留下,你们走人!”

少校参谋大怒,他感到匪夷所思,这些农民简直是疯了,居然打劫到堂堂国军头上,想找死啊!他冷笑道:“小子,知道车上坐的是什么人吗?”

满堂一脸不屑:“俺管你是啥屌人,咋这么多废话?”

铁柱上前一步:“就是蒋委员长从这儿过,也要把家伙留下。”

“小兔崽子,简直没王法啦,想造反呀?卫兵!”气急败坏的参谋骂骂咧咧地想掏枪。

庄稼汉们哪还容得他掏出枪来,五六把粪叉立刻顶在少校的喉咙上,少校的脸色变得惨白,摸枪的手在不停地抖动着,几个卫兵刚刚举起,还没来得及开保险,枪已经到了人家手里。

汤恩伯刚要说话,忽然觉得脖子上凉飕飕的,原来满堂已经把菜刀架在他脖子上了。汤恩伯斜眼瞟了一下,发现这菜刀是刚刚磨过的,如剃刀一般锋利,他只要稍稍动一下,就很可能被割断颈动脉。汤恩伯无法想象,一个身经百战的陆军上将会稀里糊涂死在几个傻乎乎的庄稼汉手里,这事要是传出去,非让畑俊六、冈村宁次等日军将领们笑掉大牙不可,他们做梦都想干掉汤恩伯,这下可省事了,还没等日本人动手,汤恩伯上将就被几个中国农民给宰杀了,这事儿想想都窝囊。

汤恩伯再看看自己部下,发现他们的处境也没好到哪儿去,每个人后脊梁上都顶着几杆梭镖,脖子上架着菜刀,头顶上是斧子。如果此刻贸然开枪,也许能打倒几个,但军人们转眼就会变成肉酱。

见此情景,汤恩伯算是彻底丧失斗志了,他把手一挥,泄气地说:“都放下枪吧,有事好商量!”

军人们顺从地交出了武器,汤恩伯很不情愿地把自己那支名贵的象牙柄交给了满堂,这是一个美军准将送给他的礼物。

少校参谋这时换了一副面孔,他点头哈腰地和领头的满堂商量:“我说好汉,我们有重要的军事会议,得马上走,您看是不是这样,这汽车和车上的东西您可以留下,只给我们留几条枪即可,现在正打仗,路上不太平啊。”

满堂不耐烦了,张嘴便骂:“我日你个娘,快点滚!再废话爷爷我连你身上的衣服都扒了,让你光着腚上路,你狗日的信不信?”

汤恩伯气得七窍生烟,但又不敢发作,他铁青着脸对少校参谋说:“没有时间和他们纠缠了,军务紧急,我们赶快抽身走人!”

少校参谋低声骂道:“娘的,遇上汉奸了,山不转水转,咱们走着瞧!”

他话音未落,后背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扁担。铁柱凶狠地再次举起扁担:“你个狗日的骂谁?”

汤恩伯烦躁地训斥着少校:“你就少说两句,我们走。”

少校参谋不吭声了,军人们就这样两手空空狼狈地离去。

这一天对岗子村的村民们来说,简直是个狂欢的节日。

岗子村大街上人头攒动,男女老少都涌出各自家门,观看满堂、铁柱领头打劫来的战利品。半大的孩子们爬上汽车按着喇叭,抱着方向盘,嘴里“轰轰轰”地学着发动机的轰鸣声。女人纳着鞋底子唧唧喳喳议论着,老人们则摇头叹息,悄悄退回自家院门。

佟满堂和铁柱正忙着清点战利品,东西虽不算多,但看着还值些钱。除了两辆吉普车无法估价,那几支手枪、都各有各的价,附近专门有枪贩子来收购,他们信誉不错,一向是用“袁大头”支付,其中手枪收购价5元,步枪10元,轻机枪、15元。

铁柱掰着指头算了算,仅枪支一项今天就能换回百十块“袁大头”。还有两箱c类战斗口粮,上面印着不少洋字码,谁也看不懂是什么,满堂和铁柱还没来得及下手,这些食品就被村里的老少爷们当场瓜分了。大家都饿疯了,各种罐头被粗暴地用柴刀砍破,老少爷们滚在地上抢作一团,有两位村民还为抢食厮打起来。

铁柱抡起菜刀扑上去,也想抢上几口,却被满堂止住:“算啦!这帮鳖孙不要脸,咱还要脸嘞。”

最奇怪的是一个小铁箱,上面有十几个表盘、七八个按钮。老少爷们谁也不认得是什么玩意儿,这东西好像留下来没啥用,扔了又觉得糟践了。满堂吩咐道:“管它是啥,留着吧,等枪贩子来了给他看看,兴许还能卖俩钱。”

老少爷们将汽车推到村南打麦场上,用麦秸草把两辆吉普车盖好,大家开始琢磨如何把汽车变成现钱,然后平分。

满堂家后院的李狗娃踢踢汽车轱辘说:“这货可值老鼻子钱啦,八成连县长都买不起,我看还得卖给国军的大官儿。”

满堂在李狗娃屁股上踹了一脚:“放你娘的屁!找死啊?从国军手里抢的再卖给国军,人家先要你狗日的小命!”

铁柱问:“哥,那你说咋办?这么大个铁家伙搁在这儿,早晚搁出事来。”

满堂歪着脑袋想了想,也没想出什么办法,便吼了一声:“日他个娘!这铁家伙先放着,乡亲们都别围着啦,先散散,以后再说!”

众人各自散去。

满堂和铁柱推开自家院门,见他爹佟春富正怒气冲冲地坐在院子当中的小凳上,看样子他早听说了满堂兄弟抢劫的事。母亲满脸愁云,不声不响地纳着鞋底,时不时停下手叹口气。13岁的妹妹翠花胆怯地躲在娘的背后,像一只瘦弱的小猫,手里不停地择着野菜,一双大眼睛不时观察着爹的脸色。见两个惹是生非的儿子回来了,佟春富铁青着脸怒骂起来:“鳖犊子,越来越出息啦!敢造反啦?官府要是知道了,咱家是满门抄斩的罪过!”

满堂分辩道:“爹,话不能这么说,这叫官逼民反,闹灾快两年了,咱这一片哪个村没饿死人的?远的不说,光是咱村和下沟子村就死绝了好几户!可官家照样征粮征税,不管咱死活,咱不偷不抢就要饿死!”

佟春富气得发抖:“你个鳖犊子还有理了?你有种去抢鬼子抢汉奸,咋抢起自己人啦?你帮着鬼子打自己人,这是汉奸干的事!”

满堂索性破罐破摔了:“爹,你爱说啥说啥,反正俺不能让全家人活活饿死。再说了,那汤司令的兵没一个好东西,打鬼子没多大能耐,糟蹋起老百姓来,个个是他娘的好手,这种队伍比鬼子还坏,就该抢他娘的!”

佟春富被气昏了头,抄起一把铁锨:“俺活劈了你们两个孽种!”他举着铁锨满院子追打两个儿子,满堂和铁柱抱着脑袋四处乱窜,满堂娘忙扔下鞋底,死死拖住丈夫的袖口:“当家的,当家的……有话好好说,咋动起真家伙来了?”

佟春富正在气头上,他胳膊一甩,满堂娘就飞了出去,一头撞在篱笆上。

翠花慌乱中打翻了箩筐,野菜撒了一地,她死死抱住父亲的腿,尖声叫道:“爹!爹!求求你,别打俺哥呀,让哥认个错还不行吗……”

一家人正闹得鸡飞狗跳墙,院门开了,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传来:“春富啊,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八大锤大闹朱仙镇吗?”

东家陈家兴手提一杆长长的烟袋锅,白净的面皮刮得利利索索,唇上留着精心修饰的小八字胡,略有少许银丝的头发向后梳着,一尘不染。他迈着不紧不慢的方步走了进来,儿子陈少林跟在后面。

佟春富一见来者,顿时收起了铁锨,恭敬地向陈家父子鞠了一躬。乖巧的铁柱立刻从屋里搬出两把椅子,请陈家父子坐下。陈家兴把长衫前摆一提,坐在椅子上,开始专心致志地往烟袋锅里装烟丝,满堂急忙欠身替他点上了火。

陈家兴是伊川县有名的乡绅,也是中医世家。他的祖父陈德元为晚清举人,做过伊川县令,又有祖传的中医手艺,在洛阳开着一家叫“德慧堂”的中药铺。陈德元辞官后在自己的药铺坐堂问诊,其医术之精湛,在伊川县极有口碑。陈家兴的父亲陈广济除行医外,还在乡里办了私塾,教授本族子弟,家境逐渐殷实起来。到了陈家兴这代,除了经营洛阳的药铺外,还在岗子村置地二百余亩,租给佃户耕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