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狼烟北平 都梁. 5930 字 2022-09-18

白连旗和德子傻眼了,他们哪知道马湘兰是谁,白连旗从画儿的落款上只看出个“马”字,“湘兰”二字还是听陈掌柜说的。白连旗有点儿慌了,他心说这可能不是什么古画儿,闹不好这马湘兰兴许是祖上哪位姨太太,在家闲得难受随手涂上几笔,让自个儿当成了名画,要是这样,笑话可就闹大啦。不过白连旗的脑子也不慢,他以攻为守地回答:“掌柜的,这确实是我家的祖传之物,马湘兰就算再没有名气,可年头儿摆在这儿,您看这画儿的纸品,没个几百年到不了这份儿上,古物值钱就值在这个‘古’上,说句不好听的,夜壶不值钱吧?可要真是唐朝的夜壶,那就成宝贝了,为什么?就因为年头儿摆在这儿。”

陈掌柜笑眯眯地说:“这位爷,此言差矣。若是单看纸品,这倒好办,回头您给我一张宣纸,我出去溜达一圈儿,还甭出琉璃厂,有个俩钟头工夫,我就能给您拿回一张北宋的纸,要是赶上眼神儿差点儿的主儿,给当成五代的纸也说不定。这么跟您说吧,琉璃厂靠做旧吃饭的人多了去啦,您想把旧的整成新的他没那本事,可想把新的给整旧了那是顺手的事儿。”

德子有些烦了,他不大习惯这种斗心眼儿的活儿,绕来绕去地让人一脑袋雾水,他直截了当地说:“掌柜的,您痛快点儿,要不要您一句话,要您就开价儿,不要……您家有茅房没?我正闹肚子呢,就拿这画儿擦屁股去得啦。”

饶是陈掌柜老谋深算,也被德子这句话给噎在那儿了。他绕来绕去的目的就是为了压价儿,因为他认准了这两位是个“棒槌”[3]

,能少给点儿就少给点儿,这是做买卖的规矩。谁知德子还是个“二杆子”,对这个“二杆子”可得留神,此类人头脑简单,耐性差,脑袋一热敢把自家房子点了,就别说用这画儿擦屁股了。陈掌柜也不绕了,他索性开出价码:“这样吧,我出五十块大洋,只当是赌一把,这要真是幅古画儿我算捞着了,要是假的我认赔,二位爷要是愿意,咱们现在就成交。”

“一口价儿,一百大洋,少一个子儿我不卖。”白连旗在作最后的努力,但语气已经不很坚决。说实话,以他现在的处境,别说是五十块大洋,就算是十块大洋也够有诱惑力的。

陈掌柜可不想惯他这毛病:“二位爷,既然价格谈不拢就算了,我也是有一搭没一搭,买卖不成仁义在,这件事咱们只当没发生,就让它过去了,二位喝茶,要不让伙计带你们在铺子里转转?”

若论动心眼儿,白连旗哪是陈掌柜的对手,只一招儿就败下阵来,他站起身向陈掌柜拱拱手道:“掌柜的,您厉害,我算看出来了,咱们就算再谈俩钟头,我白连旗也甭想在您这儿讨半点儿便宜,好吧,就按您说的价儿成交……”

20世纪30年代的北平,电话局业务很惨淡,偌大个北平市,电话用户不过两千,就说琉璃厂吧,经营古玩字画的铺子少说有几百家,可装上电话的不过几十家。不过这并不妨碍信息的传播,从某种意义上讲,人嘴巴的传播速度比电话还快。上午“聚宝阁”收购了一幅古画儿,不到下午,这消息就传遍了整个琉璃厂,在传播过程中还出现了若干个版本,有的人说:“聚宝阁”收购的古画儿是唐朝吴道子的《送子天王图》。有的人马上驳斥:不对,是北宋米芾的《天降时雨图》……陈掌柜对此一概不作任何解释。

文三儿这顿打倒没白挨,至少换来了一个不同寻常的身份。连陈掌柜听完老侯的汇报都有点儿傻了,本来他已经决定打发文三儿回车行,这会儿居然也改变了主意。想不到这平时不起眼的文三儿居然是“南城彪爷”的把兄弟,真是人不可貌相。陈掌柜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和黑道儿素无来往,可大名鼎鼎的“三合帮”也早已如雷贯耳,那个帮主彪爷更是个惹不起的人物。远的不说,就说南城的八大胡同,敢在八大胡同开窑子的业主哪个是好惹的主儿?若不是黑白两道都吃得开,早让人把买卖砸了,可要是彪爷在八大胡同一露面,哪个老板也不敢收他的钱,彪爷逛他的窑子是给他脸呢,要不去逛倒是麻烦了,不出三天他的买卖就得让人砸喽。听说彪爷的烟土买卖做得很大,北平的大烟客们都知道,上好的云土都是来自“三合帮”控制的进货渠道,但凡有本事控制烟土销售的人,没点儿道行还真不成。

陈掌柜一听说文三儿和彪爷有关系,心里是忧喜参半。喜的是有文三儿在,今后在南城地面儿上要有什么难以摆平的事,可以通过文三儿借助彪爷的面子去摆平;忧的是,眼下该拿文三儿怎么办。当然,让他走人的事是不能再提了,问题是再让文三儿拉车是否合适,会不会因此而得罪彪爷?话又说回来,文三儿不拉车又能干什么?总不能让他去“聚宝阁”当经理吧?这小子贼眉鼠眼往店里一戳,还不把“聚宝阁”近百年的老字号给毁了?陈掌柜思来想去,决定采取无为而治的办法,见了文三儿什么也不提,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他见了文三儿只是和颜悦色地嘱咐了一句:“文三儿啊,以后再出门儿和我打个招呼,现在咱们去罗教授家,快走吧,已经有点儿晚了……”

在去罗教授家的路上,陈掌柜还在想,今后再不能像训孙子那样数落文三儿了,数落他就是数落彪爷,那不是找不自在吗?今后他文三儿愿拉车就拉,不愿拉就随他去,反正钱照付就是。

罗云轩教授每月的工资有二百五十块大洋,这么高的收入足够让他每天去六国饭店吃西餐大菜了,可事实上罗教授的日子一直过得捉襟见肘,每到月底还经常向同事借钱,不然家里就揭不开锅了。同事们都知道,这位老夫子纯属自己折腾的,他是个文物迷,喜欢古玩字画、金石玉器、钟鼎彝尊……这么说吧,只要算是文物类的东西,他没有不喜欢的。别人鉴赏古玩都有所偏重,或瓷器或字画,或青铜器或金石,可罗教授没有偏重,他对所有的文物都一视同仁,见一个爱一个,凡是他看中的东西,倾家荡产也要搞到手。

对文物痴迷到这种程度就很容易使人怀疑他的神经是否正常了。

陈掌柜和罗教授是老熟人,罗教授隔三岔五就到“聚宝阁”转转,喝杯茶,和陈掌柜聊聊古玩行里的逸事,顺便鉴赏一下陈掌柜收藏的古碑拓片和田黄石、鸡血石。陈掌柜每收进一件文物,都要请罗教授第一个鉴赏,对罗教授的文史知识和鉴赏力,他向来是佩服的。

这次“聚宝阁”收进马湘兰的《兰竹图》,肯定要请罗教授先过目。

罗教授是个经常搬家的人,去年他还住在东城史家胡同的一座蛮气派的四合院里,今年年初他又搬到了西四二条的一座普通小院里,比起以前那处宅院来显得很寒酸。陈掌柜认识罗教授有二十年,太了解这位老夫子了,他在一处新宅里居住就从没超过两年,总是刚刚购得一处宅院又毫不犹豫地卖掉,其原因不过是偶尔看上某个古玩。

文三儿上前敲响院门,开门的是罗教授的女儿罗梦云,罗梦云很有礼貌地向陈掌柜鞠了个躬道:“陈先生请进,我父亲在客厅里等您。”

陈掌柜对文三儿吩咐道:“你在门口等我。”然后走进院子。

文三儿答应着准备退到院门外,却被罗梦云拦住了:“这位大哥,您也进来喝杯茶吧。”

文三儿客气道:“不用啦,罗小姐,我在院外等着就行。”

罗梦云坚持着:“天儿太热,院子里葡萄架底下很凉快,您还是进院等吧。”

文三儿也就不再客气,他跟罗梦云走进院子。

罗梦云给文三儿端来一杯凉茶,然后拿起剪枝剪一边为葡萄藤剪枝,一边问道:“您贵姓?”

文三儿慌忙站起来:“哎哟,您太客气啦,免贵,姓文。”

“那我以后叫您文大哥。”

“罗小姐,您千万别这么叫,咱是一粗人,小姐是金枝玉叶,您叫我文三儿就成。”

“文大哥,您别这么说,我是个学生,您是人力车夫,虽然身份不同,但我们的人格是平等的,您千万不要自己看不起自己,但凡是人,都要有做人的尊严,您说是不是?”

文三儿口拙,一时说不出别的,心里却热乎乎的,心说到底是读书人家的孩子,就是懂礼数,不像陈掌柜一家,从大人到孩子对待文三儿就像招呼一条狗,就连管家老侯也不是个玩意儿,自己本来也是条狗,但见了同类就龇牙,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