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第 159 章

胤禩气得要去找他四哥拼命。

走到门口的时候,被惊动的八福晋拦住了去路。

“爷,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这样惊慌?”八福晋因为他手上的银质小火铳吓白了脸:“爷,你要做什么?!”

八爷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福晋,八福晋身上刚喂奶孩子的奶气进去鼻腔,要他身体一软。

他不能这样去找老四。

可他忍不下这口气!

“我要出城!你别管。”八爷冷声说着话,这还是他们成亲以来,八爷第一次这样对福晋说话。八福晋顿时火大了,柳眉一竖凤眼一瞪,喊道:“爷这是什么话?我不管?你带着火铳出门,这么晚的时辰,我不管?!”

“你别管!”八爷梗着脖子怒喝一声,脑门青筋蹦蹦直跳。

下人们都“扑通扑通”跪下来瑟瑟发抖。八福晋因为八爷的态度也动了真火。

“好!好!我不管!”一把夺过来八爷手里的火铳,大喝一声:“我出城去,爷也别管!”

“你要做什么!”八爷急眼了上去就抢。“火铳里上了子弹,你快给我!”

“我也会玩!”八福晋死命地攥着就是不给他。八福晋从床上爬起来,只披了一件披风,八爷还只穿着亵衣亵裤,这八月夜晚的天又冷,夫妻两个激烈争执中八福晋猛地一个喷嚏打出来,吓得八爷一个醒神。

八福晋的红菱披风掉在地上,夫妻两个四目相对,眼里都是愤怒的火星子。八爷的奶嬷嬷抱着鞋子跑上来:“爷,穿鞋子。”放下鞋子上前一步捡起来披风,给八福晋披上牢牢地给系好带子。

“你——”八爷愤怒至极,面对福晋和奶嬷嬷却只能拼命地压抑火气,奶嬷嬷蹲着给他穿鞋,他这才注意到,自己是赤脚,脚上脏污不堪,还给小石子划破了脚心,钻心地疼着。

八福晋低头一看,忍不住又心疼了,再一看他冷的脸上发白,嘴唇上红红的在夜色下也看不清,他误以为是哪个侍妾的胭脂,那火气又腾腾地上来。

“我什么?爷大晚上的不睡觉,到底要闹腾什么?”八福晋的话音一落,门外恰好传来一阵脚步声,守门的小厮打千儿行礼:“爷,四爷府上的管家来了。”

好啊!好一个雍正!

八爷眼珠子红的要吃人,爆喝一声:“要他进来!”

四爷府上的管家金常明来了。

四五十岁面容清瘦的金管家点头哈腰地小跑进来,热情地打千儿行礼,一脸谄媚的笑儿:“给八爷请安,给八福晋请安。”

八爷狠狠地上下打量着他,发现他一身老蓝色的长袍马褂压襟银怀表上下穿戴整齐,一看就是等着来见自己的,夺过来八福晋手里的火铳就指着他,好似指着四哥的脑袋。

“你来做什么?”八爷那声音冷的,好似从无边空洞里传来,寒气逼人。

“八爷,奴才来传达一句话。”金常明好似有点害怕,又好似不害怕,望着黑黝黝泛着冷光的火铳,清瘦的眼睛里好似还有一丝丝兴奋。

他的目光落在八爷嘴唇上的血色上一瞬,弓着腰,不着痕迹地笑着:“八爷,四爷说,他马上进城,今天晚上宴请。因为白天里奴才不在府上,帖子没有及时送出去,夜里头特意给各位皇子爷们送来。实在是太晚了,万望您老恕罪。”

一片安静。

金常明面对八爷的火铳枪口,所有人逼迫的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极力保持住恭敬和求饶的卑微。

皇上八月十四到,四爷要八月十当晚回来当晚宴请。金管家白天不在府里,错过了送帖子的时间,晚上给送来,听着合理,却是极其不合理。

送帖子不需要金常明本人。

更不是今天晚上回来,今天晚上宴请。

八福晋皱眉,不明白自家爷和四哥怎么回事,还是闹起来了?寒着脸质问金常明:“金管家,帖子那?”

金常明麻利地从袖筒里掏出来一个制作精明的红色帖子,双手捧上。

王柱儿大着胆子接过来,递给八爷。

八爷咬着牙,牙齿上下格格作响。却是只能收起来火铳,接过来帖子展开,入目是小孩子临摹出来的龙飞凤舞铁画银钩,笔法稚嫩灵动。

园中荷花已大放矣,闹红堆里不少游鱼之戏,惟叶多于花,浑不能辩其东南西北耳。倘能来,当雪藕丝,剥莲蓬,尽有越中女儿酒,可以供君一醉!

八福晋侧身看着,蓦然笑了出来:“这是弘暻临四哥的字儿。他写字习惯在最后一笔勾一下。四嫂说过很多次了。倒是这邀请的话儿有趣,四哥就是清雅。”

那可不是清雅?八爷冷冷一笑,合上帖子,斜着金常明道:“帖子爷收下了,回吧。”

“哎。奴才谢八爷大度之恩。”

金常明行礼,后退着离开。

八福晋扭脸看向八爷。八爷仰头,望着满天星斗,自嘲地笑:“今天是八月十了。月亮已经开始圆了。”

大半圆的白胖月亮高挂九天,确实是开始圆了。八月十,动手。马上宴请。八月十四,康熙回来。八爷蓦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

好一个雍正!

端的是滴水不漏!

八福晋气哼哼地接过来王柱儿手里的披风给他披上,皱眉问他:“爷,你怎么了?”

“爷很好。”八爷笑的灿烂,笑得开心。只眼睛里杀气腾腾。

“福晋快回去睡觉,爷要去赴宴!”八爷转着手上的银质小火铳,眯着眼,语气透着森森杀气。

年羹尧在山西拿人,雍亲王府宴请,一连串的事很使八爷警惕了好些日子,无昼无夜都有人盯着棉花胡同的宅子,那胡同口只要出现陌生人,立即出动王府侍卫过去干预。但一连一个多月,绝无异样的事,因此阖府上下人等心都渐渐懈了。

原来混账雍正专门等在这时候!

天交中秋佳节,北京已是树叶飘落一派秋景,西山上的枫叶已红了一小半儿。饶是秋老虎依旧威风,金水桥下的护城河也结出蛛网一样的落叶落花,高大的城楼堞雉上苔藓墙头草变得暗红,显得灰暗阴沉,夜色深深温度下降,乌云聚集,像是要下雨似的,没有半点活气,只有树上的落叶,飘飘落落在夜风中打转儿,像是向人间依依不舍地诉说着什么。

八爷换了一身略正式的家常衣服,刚要出门,九爷胤禟和十爷胤俄都已在书房外间等候,便道:“前几天还说秋老虎热,这天气说变就变,今天要是下一场雨,就凉快了。”

“诺——”胤禟向案上努了努嘴,“这也是四哥送过来的帖子?和送去我家的一模一样。今儿四哥回来,本来是挺好的事情,偏偏在这大夜里!”

胤禩一拍手,居然笑了出来道:“四哥这懒的,写一个帖子也懒。我非把四哥亲手写的那个帖子抠出来不可。我们大晚上过去,好生喝他一顿。知不知道要不要带着礼物去?”

胤俄笑道:“四哥休假回来,估计带着不少好东西回来。我出门前福晋说带着一些礼物,说四嫂这些日子从庄子上送来不少蔬菜瓜果来。我说不用特意送。今天晚上四哥宴请,依着我说,也是尽管两肩抬一张嘴吃他去!”

胤禩想想也确是如此,他干嘛还要给混账雍正送礼物?个人步行去隔壁的四哥府上。

大约二更时分,鎏金珐琅腕表上的时针渐渐指向十了。那雨小毛毛地细细密密落下来,街上只有巡逻的侍卫们,家家店铺关门闭户熄灯都歇息了,一眼瞭去,空荡荡的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太子领着一队侍卫们打马在街道上,光是马蹄声听着就要人心慌。

太子的脸色很是不好。人在马上一送一纵的,夜风吹在脸上,细雨落在脸上,他全然未觉。

今天晚上,苏培盛卡在熄灯时间前进宫,求见他。他还以为有什么事情,抱着新来的小宫女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硬是爬起来床,本就一肚子的气。看完苏培盛送来的请帖,一看就是老四写了一份,要孩子们临摹照抄统一发送的,更是来气!

当然,这些太子都咬牙忍了,面对一脸谄媚讨好地笑着的苏培盛,怒气冲冲的:“孤要休息了,今晚上就不去参加宴会了。顾问行,去库房找几样礼物,你亲自送去。”

哪知道那苏培盛还是笑着行礼,却不动弹。

太子那火气上来,就要发火。就见高变惊慌地进来,贴着他的耳朵小声道:“太子殿下,十爷在棉花胡同,抄了一个八爷的宅子!”

太子瞳孔一缩。

那必然就是他和老八在争的东西!

索额图的管家留下的东西!

“老十那?”太子冷静下来,面容阴沉的滴水。

“十爷正在打包账册,唤来刑部的衙役们押送看守宅子的人去大牢。”

好一个老四!

太子瞬间明白了。

老四一边查抄东西,一边下帖子,这是要告诉所有知情人,他没有看册子一眼!

他更没有时间做备份。

将来就算发现备份了,也是老八的手笔,毕竟东西在老八手里那么久。

太子冷冷一笑,太子威势放出来,杀气腾腾的目光压迫力十足地看着苏培盛,瞧着这奴才也是随了那讨厌的老四,惯会做戏的,恨得从牙缝里硬挤出来一句:“备马!我们去雍亲王府!”

小太监牵来太子的宝马,太子蹿上去双腿一夹,用皇太子特权开来关闭的宫门,顶着阴下来的夜色,直奔雍亲王府而来,赶到时,浑身已是小雨人一般。

雍亲王府里,一干皇子们吃酒赏雨说笑话儿,正到兴头之时。四爷一向是不大合群的人,面懒心冷,请客赴宴都不热乎玩闹,与兄弟们往来亲近着却也是彬彬有礼,众兄弟都猜到大夜里四哥请客必然有要事,因来得齐全。大爷胤禔、爷胤祉、七爷胤祐、并胤禩胤禟胤胤禌胤祹都来了,只胤祥有事耽误还没来,十五阿哥胤禑伤风受寒说了不来,又是在银安殿热热闹闹地摆了两桌席面,秋夜里细雨绵绵,凉爽爽的,窗槅都打开,既轩敞又好赏雨。因击鼓传花,刚轮到胤祉说笑话。

胤祉虽饱学,却不善于笑话,想了半晌,说道:“我不似九弟十弟活泼,胡乱说一个,不笑别怪!——端午节,私塾先生没收到节礼,问学生什么缘故。学生问了父亲,回来说:“我父亲忘了。”先生说:“我出上联与你对,对不好要打。”他出的上联是:“汉有杰:张良韩信尉迟公。”学生对不出下联,怕打,哭告其父。父亲说:“对子出错了,尉迟公是唐朝人,不是汉朝人。”学生禀告先生。先生笑道:“你父亲几千年前的事都记得很清楚,怎么昨天一个端午节就忘记了?”因停杯诵道:

年少入私塾期待金榜挂名时。老师啊老师,老师高高耸起大鼻孔,响亮地放出呼吸,好像丝竹的声音那般悦耳,麝兰的味道那样芬芳。学生立在下风头,不胜荣幸之至。

“好!”众人鼓掌喝彩。四爷高兴得脸上放光,说道:“谁说哥讲的笑话不好?我敬哥一杯请哥再赐一个!”众人立时附和,胤禩端着灿烂的笑道:“确是妙语,哥一定得赏光再讲一个!”

“那我勉从众命吧。”胤祉吃众人的激将不过,笑着吃了一杯,又道:“那年我新到八旗学院,见一对醉酒的师生对对子,也是这样的下雨天气,先生说“园中阵阵催花雨。”学生说:“席上常常撒酒风(疯)。”那先生抓起来戒尺就打怒骂:“对虽对得很好,只是不该说先生我的短处。”——你们要再逼我喝,我可真要‘抓起来戒尺就打怒骂’了!”众人听了不禁又是哄然叫妙。

胤禟胤俄酒已吃到八分醉,听胤祉说他“活泼”,心里越发闹腾,头摇得拨浪鼓似的笑道:“不好不好!放着这好雨,没有诗对子岂不可惜了,辜负了老天爷?”

四爷好似生怕他们扫兴似的,便道:“老十说的是,我、哥、八弟、十二弟四个人对对子,对子里带谜语猜谜,对子若不好,罚大觥!若猜不中,也是罚大觥!”因起句道:

只有几文钱,你也求,他也求,给谁是好。

胤祉接口便道:

不做半点事,朝也拜,夕也拜,教我为难。

众人起哄。胤俄喊着:“户部!”胤禟喊着:“算盘!”胤禔大喝一声:“财神!”

四爷一击掌:“财神!大哥猜中了。九弟十弟一人杯。”

胤禟和胤俄冲大哥做鬼脸喝酒,胤禔一扬眉毛:“办差办糊涂了,还是算账算糊涂了?!”众人轰然大笑,胤禩折扇打着手心吟哦:

湖水本无愁,狂客未须浇竹叶。

胤裪笑着道:“八哥好情思,我也有了——美人渺何许,化身犹自现莲花!”话音一落,所有人一起欢呼高喊:“观音!”

胤禩温雅地笑:“这个太简单了。再来一个。一口能吞二泉江四海五湖水。”

“孤胆敢入十万千家万户门。”四爷忙推胤祉:“哥,你怔什么?快着点猜!”胤祉因一笑,略烦恼道:“这个可难了。水壶?”

“铁锅?”胤俄挥臂扬眉,正要接吟,不防一直闷声不吭的太子怪声怪气冒出一句:

“太阳能热水器。”

众人愣了一下,不禁哄然大笑,胤禔便来闹着胤禩,“好好的猜谜要你折腾的这么难——幸亏太子殿下猜中了,否则不都是要喝酒了?罚酒,我要提耳灌!”

那边胤俄唱着戏腔:“大哥呀八哥就是想要喝四哥的菊仙酿呀”

正不可开交,金常明匆匆进来,向四爷附耳说了几句,后退一步躬身听命,四爷登时紫涨了面皮,说道:“我府上的东西丢了,十弟府上的东西也丢了。刚十弟点王府侍卫去棉花胡同把这起子贼拿下,这群人居然喊着是八弟的手下!”又转脸对太子道:“太子殿下您看,这些人忒是奸猾,不见棺材不掉泪。这不是污蔑兄弟名声吗?”此刻众人已是听呆了。

“果然是奸猾!”太子胤礽笑着脸上带刀眼里亮剑,又似笑非笑地瞅着老八道:“八弟,你要不要去看看?”

胤禩听见“棉花胡同”四个字,浑身打了个寒颤,胤祥现在压着东西来酒宴上?不是去刑部?那他是不是能半路上劫走?!看胤禟时,发现胤禟也把目光扫过来,四目一对立时会意,因也起身笑道:“我酒沉了,正好和老九同去。谢四哥的酒,改日我还席!”

“哪里的话!”四爷笑道,“一个夏天难得一聚,何况这场好雨!都坐着,十弟马上就来了,已经到八弟府门口了——金常明!各位爷带来的人都归你和苏培盛招呼,今儿上下一醉方休!这么些日子没见,吃醉了就正好在四哥这儿住着!”

众人也都正在“兴头”上,哪里肯放胤禩去?纷纷起身挽留,罚乱令酒,胤禩心里虽不安,又恨四哥那句故意的“八弟府门口”却也脱不得身。

更知道,他已经错失劫走东西的机会了!

胤祥命令侍卫们穿好油衣,搬箱子进马车,压着人,一路上浩浩荡荡地点着火把,披着蓑衣,来到雍亲王府。

此时风已经小了,雨点儿噼里啪啦地越下越大。银安殿几个皇阿哥除了老二、老八、老九连四爷,都已吃得醉眼迷离。

胤俄吃得乜着眼,手舞足蹈地哈哈大笑,说道:“八哥还说要抠出来四哥亲手写的帖子哈哈哈哈。太文雅太文雅,你们做的什么对子?合该我今儿出出风头!”因咧着大嘴,晃着身体指着侍卫手里的大黑伞,大声道:

害了相思病,身体瘦如柴。

巴得团圆时,不觉泪满腮。

没有念完已是笑倒了众人。王府家丁见十阿哥发酒疯,都在廊下挤着看,指指点点笑得前仰后合。

胤禟有心事的人,一眼看见自己的奶兄弟努达海在长随里头杀鸡抹脖子连比划带使眼色,说声“方便”,便起身来往后院走。

“好九爷!”努达海气喘吁吁追上来,禀道,“奴才急死了,爷只瞧不见奴才比划!”

外头“轰隆”一道闪电照亮天地,胤禟惊得身子一晃,几乎跌倒了,踉跄两步才站稳了,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喃喃说道:“……到底难逃一劫!棉花胡同……真被抄了?”达海慌乱地说道:“具体到底什么样儿难说,十爷压着东西在来的路上了!”

胤禟这才定下神来,说道:“抄了也好,省的爷天天坐立不安的做贼一样。只是四哥算计如此周密,行动中透着杀机,到底要做什么那,真要告诉汗阿玛不成?……你不要喝醉了,晚间我问你话!”说罢在更衣间转了两圈,装着没事人般回万福堂,勉强笑着,刚说了句“老十还有什么好诗,再来——”话未说完便是一惊,浑身汗毛直竖。

原来不但棉花胡同的人手都五花大绑跪在当院,“死”了的老刘居然也由两个兵士夹着押解进来!

院中气氛已经大变,王府护卫亲兵、年羹尧岳钟麒的亲兵站得廊下甬道上都是,一个个叩刀按剑杀气腾腾。太子胤禔胤祉等皇阿哥都出了正房,坐在檐前台阶上一溜摆好的椅子上,只胤祥是刚刚回来,椅子边上有个小桌,他正翘着二郎腿晃着脚喝着烫好的温酒就着小菜,和年羹尧小声说话。胤禟不再说话,挨着胤禩坐下静观事变。

“你还敢问爷‘什么罪’?”四爷披着防雨蓑衣,足蹬沙棠木屐,在台阶下踱着,面孔冷得罩了一层霜,咬牙笑道:“你这册子哪里来的,是谁的主使?拿这东西准备做什么大事?”因指着廊下堆着的二十几个箱子对胤禟道:“老九,你也去看看,四哥遍读二十一史,竟没见过还有这样的人间巨著!历朝历代的人杰都没这个能耐!”

老刘原先只是木着脸听,一抬头正看见胤禩的目光扫过来,便转脸盯着四爷笑道:“王爷稍安毋躁,历朝历代的官儿都这样的,历朝历代没有这样的巨著,我这行当不是正稀缺吗?我想叫老百姓都看看历朝历代官员都是些什么玩意儿,用不着什么人支使——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棉花胡同的人都是拿我的钱办事,四爷似乎也不必枉费心机株连别人!”

“好,够汉子!”四爷冰冷地盯视老刘一眼,懒洋洋地笑道:“但愿你到了刑部也能这般镇定!”说罢命金常明:“把他关押马棚!”胤禩见是话缝儿,冷冷笑道:“四哥,这样的东西送给刑部大牢就成?何须继续麻烦四哥?”

四爷笑道:“刑部大牢里我有点放心不下,怕他和他的老主子一样又突然急病死了。我正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

他的老主子是索额图的管家。索额图的管家就是“不明不白”地死在牢里头。刑部里头的猫腻太多了。当然,也有可能是被太子杀人灭口的。瞬间的沉默中,太子和八爷的脸上都是青红白紫地变化,尴尬难堪。只强撑着脸面。

人押走了,兵士也撤了,皇阿哥们的酒也吓醒了。大家各怀心思回到方才热闹的银安殿,面面相觑,不知话题从何开头。好半晌,胤禔作为大哥粗声道:“居然出来这样严重的事情!幸亏拿住了!”

胤祉方是接着笑道:“怪道四弟这么晚回来请客,有此一遇不虚此生了!也怪道刑部案子清不胜清,犯人进了大牢比在慎刑司还危险。只是这么大案子,四弟打算怎么料理?”

“弟弟心里很是为难,正要听听太子殿下和兄弟们的见地。”四爷变得很忧郁,颓坐在玫瑰摇椅中抚着脑门说道,“实言相告,就为这个缘故,我才请你们来……”

胤禩自斟一杯酒,一仰而尽,咬牙说道:“自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交给刑部,按《大清律》办就是了,四哥有什么难为处?”

四爷看了看胤禩,关爱地叹息一声道:“傻兄弟,这老刘,至今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老刘在京经营几十年,犯了不计其数的罪行,要没人撑腰他不敢,也做不到!难说我这些手足亲友里就没有牵连进去的。王法人情相悖,四哥又不想打老鼠伤了白玉瓶。所以要集思广益。”他颇为沉痛地低下了头,喃喃道:“我至今不敢告诉汗阿玛,这个案子难办。这个人的来历……哎。我也知道太子殿下同样为难。所以我想请大哥和哥私底下办这个案子。”

一席话说得众人无不动容,一向秉公办事的四弟/四哥,竟然还有这么深沉的手足亲友之情。

胤禩见他既是编戏又演戏,恨不得一脚踢死老四和老十,又自知一开口必定招疑,只把手中茶杯端起来又放下,放下又端起来,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

“这件事,我不好插手。”胤禔皱眉。他被放出来这些日子,一直在家里休养也是思考,已经有几分风霜的脸上,一片颓然:看情形,老八居然牵扯进这样小道道的事情,自己居然一点不知道!胤禔拎起来银酒壶直接灌酒。

众位弟弟的目光落在哥身上。

“我也做不来这样的大事。”胤祉见四弟要把这个烫手的火团儿塞到自己怀中,心里不禁暗笑,皱眉说道:“这是,还是刑部管吧。正好八弟在刑部,公私兼顾,八弟一贯是妥帖人儿,交给他办最好!”

胤禟睨了胤禩一眼,真怕老刘咬出来其他的。他心里拿定了主意,说道:“四哥方才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我听得几乎落泪。四哥的担心很对:这案子难办。要信得过,八哥来办,我来监督!”

“那就偏劳八弟九弟了。”四爷望着门外大雨瓢泼的天空,舒展了眉头道:“一件心事解决,我轻松很多。至于这部巨著,诸位兄弟的意思那?”

“老四!”太子第一个跳起来,红着眼瞪着老四:这本该就是属于他的东西!

“太子殿下,你急得什么?我们在商议那。”胤禔一瞪眼,当大哥的就是大哥。再落魄,别人不好说的话,他能说。

太子脸上肌肉抽动,上下牙齿咬得咯咯响。

四爷扑棱扑棱刚剃头的青瓜脑门,烦恼道:“这件事,该不要汗阿玛烦心。但是,这么大的事情,瞒着汗阿玛,也不是为人臣为人子的道理。因此,我还邀请了两位见证。苏培盛。”

“在!”

“领李光地、马齐两位大臣进来。”

“啊?”

“唔?!”

“嗻!”

李光地和马齐进来,行礼问安,听说明了情况,去一个开了封口的箱子里各自拿起来一本册子翻看,额头上冷汗瞬间哗哗哗下来。青筋暴起的老年人的手一抖一抖:四爷害苦我们也!

四爷此刻是真的悠闲了,一副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的模样。

“太子殿下、大哥、哥、弟弟们,你们都说说,这箱子的归处。这些箱子,刚收缴来,我没看,十弟也没看。我是不需要,十弟也不要。”看一眼单独在酒桌上大口吃菜大口喝酒的胤祥:“我们的任务,已经基本完成了。”看一眼兄弟们和两位大臣:“是给谁保管,还是送到刑部,还是送给汗阿玛?”

沉默。

马齐和李光地互看一眼,他们已经猜到,四爷要他们两个前来,就是做个见证儿。活阎王四爷不看不需要是真的,但他不管?活阎王,这是要借机做文章那。

他们两个端出来臣子的本分,屁股坐着一个椅子边儿,蜡黄瘦弱的褶子老脸恭恭敬敬的,眼睛老老实实地盯着地砖,认认真真地坐成了一尊一尊石头蜡像。外头的侍卫们下人们,也都站成了泥胎塑像。

落针可闻的大殿中,只有胤祥尽情享受夜宵的碗筷声。

太子盯着那二十多个箱子,咬着牙克制自己的怒火。他想大吼一声“那本该是我的!”这个场合,不能说。因为他是太子!万一被人知道一国储君用这个掌握群臣,即使只是一个心思,老父亲也能活活刮了他!

八爷低头看着青色的地砖,这地砖是前朝制作的。地砖上隐约金色纹路显露,砖缝里都是金线,端的是低调的奢华。前朝皇家为了享受,又怕百官的嘴巴,借用太监们住所的名义修了这行宫,结果就享受几天,李自成就打进来了。

自己费尽心机得来的秘密武器,用了几天,就被混账四哥拿到了!

其他兄弟们更不说话。

四爷一看,笑道:“时间不早了,两位相臣白天都累了一天了。要不这样,举手投票?同意给太子殿下保管的举手?”

没有人举手。

太子本人不能举手,太子恨得一口老血吐出来,只抿紧了嘴。嘴里一片血腥气。

“没有人举手,那给大哥保管?”

还是没有人举手。

胤禔沉着脸,对胤祉笑道:“给弟吧。弟喜欢看书。”

胤祉忙道:“不敢不敢。我只是一个书生,堪堪识字罢了。可不敢读这样的巨著!”大哥还记着仇那。胤祉脸红红紫紫的难看。

四爷俊秀的眉头微微一皱,颇为纠结的模样:“那,七弟?八弟?九弟……没有来的兄弟,就不参与了。这一点我担着。”

还是没有人举手。

四爷一看这情况,老八那腮帮子肌肉一抖一抖,好似下一秒就能举着火铳对他突突拼命,微微一笑:“那,我换一个问法儿。这些箱子,不同意兄弟们都不要的——举手。”

太子反应过来两个‘不’,猛地咳嗽两声。

狠狠地瞪一眼老四!

再瞪一眼糟心的兄弟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