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第 181 章

张廷玉在家里认认真真地编写奏折制度。

各地方都统将军严查八旗将士醉酒,严格训练将士近战体能,争取自己的兵在考核中获得好成绩。

胤祥紧锣密鼓地装修皇宫。

与此同时,新皇下达一系列任命。

封太上皇后为母后太上皇后,太上德妃为圣母太上皇后。鄂伦岱、隆科多分别承袭其父一等公爵位。封乌雅家舅舅博启为一等公散秩大臣。将镶皇旗包衣佐领内圣母皇太后之亲族、及阿萨纳佐领内圣母太上皇后之亲族,合编一佐领,以博启管理,抬入正黄旗。

封胤祚为庆亲王,授国子监祭酒,胤祥为怡亲王,已废太子胤礽之子弘皙为理郡王,弘曣为穆郡王。原直郡王胤禔之子弘昱为直郡王,诚亲王之子弘晟为世子,恒亲王胤祺之子弘昇为世子……。

封固山贝子苏尔金为多罗贝勒,其弟勒什亨升领侍卫内大臣,升广东巡抚杨宗仁为湖广总督,以原任安徽布政使年希尧署广东巡抚。

驻防西部将军富宁安回京,任武英殿大学士。提被罚在家的王剡为文渊阁大学士。提刑部大牢的原广西巡抚阿克敦,与傅尔丹出发驻防青海巴里坤防线。任命僧格和马喇为驻藏大臣,立即启程。

漕运总督施世纶退休养病,接任的是陕西人·兵部左侍郎张大有。

…………

满朝皆惊。王剡是已废太子二爷党,勒什亨是八爷党,其他的都乃人人皆知的保皇党清官能臣。四爷真宽大之人也!

朝堂乌云散太阳出、风平浪静。文武百官都以为皇上真变了!皇上三天一次朝会每次脸上带笑儿,大臣们上奏事情尽量朝皇上喜欢的方向妥协,皇上也越发亲切。如此这般君臣互相体贴,越发和谐。皇上孝顺长辈们、友爱兄弟姐妹,使唤啊不·用心教导皇子公主们看折子,讲究养心殿装修,领着皇子皇女们出宫游玩……好些日子没见皇上抱着老猫儿晒太阳了。

日常上朝见大臣、使节……的服饰穿的特严谨,完全符合正式礼仪要求,每一个扣子都扣的板正!

满朝震惊。但是呀,用太上皇和老臣吐糟的话说:“你们皇上啊,还是能偷懒就偷懒的。昨儿还抱怨说,瓜皮帽比冠帽轻便,端坐久了累想歪着,命令所有的椅子上都加坐垫椅披,坐垫椅披也要好生设计,和靠垫抱枕一样重要。”

老臣们听得愣怔,四爷真勤快“不”起来?

年遐龄在椅子上挪挪老腰身体凑近一点太上皇,谨慎地问:“皇上,臣听说,我们在广州的坐垫椅披作坊,接了西洋好几个大单子。是不是……”

“是啊广州为了他专门研究的花样款式,西洋商人都看中了。”康熙在炕上动动坐不住的身体,背歪在靠垫上,一脸嫌弃:“他呀,现在是全世界出名的,会吃会玩会穿会折腾。”

啊!哈哈哈!真的?!太好了?!老臣们在心里闷笑,菊花老脸上强忍着,露出来只有几颗牙齿的“恭敬笑”。

坐在康熙炕边第一排的法喀老眼一闪,放下青花斗彩十月芙蓉花花神杯在手边小几上,“与有荣焉”地问道:“太上皇,臣听说,皇上最近喜欢研究出来,新的粉瓷?工部的新床研究,也有进展了?”

嘿!康熙乐了。

“昨儿内务府的人来和朕哭啊,说太上皇啊,我们可算做出来皇上满意的粉瓷了。光养心殿的几副对联,他就折腾到现在还没定下来。”

这……倒是真的,皇上对养心殿装修,那是吹毛求疵到令人发指——讲究好啊!讲究好啊!我们大清有钱,养得起一个“吃喝玩乐的皇帝”!

暖阁里气氛略奇怪,就连靠墙站着的两排小太监都低了头。康熙的昏花老眼瞅一眼,无声地笑。

三个小太监端着托盘来送点心,康熙示意:“尝尝,皇帝要膳房新研究出来的‘西洋馒头’,听说在四九城的番菜馆卖得好,还有什么空心菜,西洋人叫蕹菜?”

“臣等敬谢太上皇赏赐。”老臣们颤颤巍巍地起身行礼。李德全上前两步扶起来王剡,王剡迷迷瞪瞪的,发觉自己睡着了,赶紧跪下请罪。

“哎。无碍无碍。都坐下。”康熙摆摆手。一抬眼瞅着王剡无精打采的,知道他年迈体弱,眼神示意别人都别笑话他,李德全在炕上小桌上摆好碗碟筷子,康熙当先用了一口这传说中的:“北郭外,多西洋人菜园。有一种不识其名、形如油菜而叶差巨,青翠可人,脆嫩异常。冬时以沸水漉之,入以醯酱,味颇甘美。”

“西洋人在大清越来越多,饮料作坊开在大清,菜也种在大清了。”康熙咽下去一口,细品品,赞赏地点头曰:“此异方清品,非肉食者能领略也。”用一口“西洋馒头”,笑了。

“怪道西洋传教士们都说,大清的面包师傅们不断改良面包的口感,变化糖、奶油跟面粉的比例后,强调自然、原味、淳朴、紧实……比他们自己制作的面包还好吃。”

提起来这事儿,在场的老臣其实都不大痛快。现在西洋传教士的衣食住行,都占据四九城的五分之一店铺了。可见人之多。皇上提过的“欧八旗”长剑,还悬在他们头顶上闪着寒光那。

年遐龄倍感荣幸地用了一筷子蒜蓉空心菜,细细品,听法喀笑说:“如今四九城的几家西洋馒头店,生意火的不得了。太上皇,臣还听说八皇子当年在四九城开的酒楼,出来一道新菜叫红酒酿白蘑菇,颇为美味。西洋传教士、文人公子,都喜欢去。”

年遐龄想着十六公主福宜、十九阿哥福沛,他们也快要出来开店学习了,自家要不要偷偷帮着点儿,又听到康熙心情颇好地嘿嘿直乐。

“弘曦啊……”康熙无奈地摇头笑得见牙不见眼:“他前儿颠颠给我送来,我尝了尝,味道还行。这小子……和他阿玛学着会吃。”

话音一落,一个青衣小太监进来行礼:“太上皇,科尔沁三位王爷请见。”

“这么快从老四那回来了?要他们进来。除了奶汤,这点心再上来三份。对了,前儿弘曦送来的红酒酿白蘑菇方子,要膳房照着做几份出来。”

“嗻。”

康熙退位、新皇登基,各地方大臣前来拜见道喜,各部落王公贵族们也纷纷进京。康熙的精力不足以见很多人,但科尔沁的王爷们,他必然欢喜见的。

小太监出去传旨。门口站岗的,提水浇花的老中青太监们,好似都和康熙一样,进入养老状态,年纪轻轻长得肥胖,慢悠悠地晃着步子,去清溪书屋前门廊传话,心里头嘀咕:法喀大人等老头子满八旗王公,年遐龄等老头子汉八旗代表,王剡等老头子江南士绅代表,这马上又来了蒙古老头子代表。

偏偏太上皇用西洋美食招待。

嘿!

小太监领着三位老王爷进来,三位老王爷一脸喜气地给康熙行礼。在座的老臣们赶紧站起来,李德全再次扶起来王剡。老臣们和老王爷们见礼寒暄,清溪书屋东暖阁里头其乐融融,一群老头子们不服老的笑声传到窗外的竹林上,随风飘荡。

里头李德全领着八个老实懂事的小太监专心伺候,外头站班清扫的小太监们听着笑声,齐齐跟着开心地笑。养老了好啊,再多的争斗和他们也没大关系了。只求太上皇活到百年,他们跟着余生有靠。

清溪书屋其乐融融,太上皇兴致起来,还领着人去漱芳斋,吩咐宫廷艺人上演学院年轻人编写的新戏《王宝钏》,老头子们一边批评年轻人追求什么自由爱情,哪知道挖野菜的苦;一边夸夸年轻人有才华且努力,猜一猜明年恩科,哪个省份学子夺魁折桂。

戏台上,王宝钏对父唱词:“姜子牙钓鱼在渭河上;孔夫子陈蔡绝过粮;韩信讨食拜了相;百里奚给人放过羊;把这些个名人、名相、名臣、名将,一个、一个人夸奖,哪一个,他中过状元郎?……老爹爹莫把穷人太小量,多少贫贱做栋梁。”

蒙古王爷们嗑着瓜子,喝着奶汤,还有嘴巴输人不输阵地声音豪迈:“这戏曲听着有味儿,女娃娃聪明,知道选一个有前途的好儿郎先嫁了。我们不和你们比八股,我们的博学鸿儒科也有恩科。我们办学越来越好。”

法喀笑眯眯的笑而不语,抓过来青花矾红描金花卉碟里一块萨其马用着。

年遐龄端起来茶杯,抖着白胡子满脸期待道:“王爷,这是最近我们做长辈最头疼的‘恋爱’。自古婚嫁,除了皇上指婚,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同门户的也有好儿郎。这次恩科,估计是北方了。”

“年兄的话老朽赞同。”王剡立即醒困了,迷瞪的老眼也睁开了,手抚白胡子谦虚道:“老朽家愚孙女说‘王宝钏痴情敢于反抗父母’,王爷却说‘这女娃娃聪明会选’。细思量,确实如王爷所言。这次科举呀,还是南方。”

!!!看戏的大佬们气氛一变,台上唱戏的几个艺人脚步错,嘴上错了一个音,周围伺候的太监们浑身气息一变,宛若泥胎塑像。

“哎”坐在长桌中间的太上皇摆摆手,笑道:“朕的孙女儿说,她要是王宝钏,一定跟着薛平贵去打仗,要不多挖野菜百车去送军粮,朕才是惊讶那。这次科举啊,不管东西南北,都有好成绩,一代人比一代人好嘛。”

众位老头子齐齐颤颤巍巍地答应着,嘴巴上夸太上皇和皇上仁德,上天广降人才……脑袋里瞬间想到十长公主。脸上什么颜色的都有——难道皇上的哪个公主,将来又是一个十长公主?!

紧跟着,法喀咳嗽一声,十长公主是亲外甥女啊。蒙古王爷们咳嗽一声,我们早就看中皇上的公主们了,要联姻!其他老头子们嘴歪眼斜。

康熙歪在软椅子里,又笑笑:“坐不住了,朕歪一歪。王剡,没长大的小女孩的一句话,不必担忧。少年慕少艾,很美好嘛。——朕听说一个事儿。弘晖今儿说的,你们皇上,要西洋人参加博学鸿儒科、八股科举?说是之前加入大清户籍的西洋人。”

!!!在座的所有老头子脸上松弛的老肉颤抖。

“对了,还有南海各部落人、伊犁那边、库陆的人。”

!!!老头子们咬牙呼哧呼哧直喘气,互看一眼,得嘞!都别争了,团结起来,一致对“外”!

几方老头子们组团来找太上皇,询问皇上到底什么态度啊?是不是皇上做皇帝后,知道管理一个国家的难处了,所以变得温和体贴了?还是皇上孝顺您老人家暂时克制杀心呢?

哪知道,什么也没问出来,反而要太上皇“提醒”的,一起防备上新加入大清的西洋人、南海人、伊犁人、库陆人……了。

戏台上唱到王宝钏《花园赠金》:“听他言来自思忖:容貌不像受苦的人——两耳垂肩贵相品,他龙眉凤目帝王尊。夜梦红星是有准,想必应在了花郎的身……”各个老头子无不感慨万千:姑娘啊,你看中薛平贵有帝王之姿,我们也看中皇上天生帝王相。可你不知道你只做十八天皇后。我们不知道皇上会“纳妾西洋蛮子”嘤嘤嘤。

四爷:“……”四爷并不知道,他已经是帝王界的负心大渣男。他的老父亲鼓动大臣们,要和他争斗,作为“原配”高举“新大清人没有资格参加博学鸿儒科、八股科举”大旗。

后园里,两位太上皇后在各自的殿里,接见跟着进宫的福晋格格们。听说她们路上遇到公主进京的大队人马,脸上的笑容热情饱满,一颗心火热火热的想得慌。

出嫁的公主们、郡主们也要进京了。这几天,不光是畅春园天天有亲戚家人回来,四爷也在瀛台天天开宴会。还有南海、四川、云贵的土司贵族们,各国使臣队伍,整个四九城开始又一轮热闹庆贺。

有一天傍晚四爷喝醉了,在瀛台露面一会儿就溜了出来,躲到畅春园清溪书屋的西暖阁榻上打盹儿,康熙得知后,对身边围着的王公贝勒老臣们一摊手,取笑道:“你们皇上呀,坚持忙了这么多天,可真不容易了。”

众人跟着赔笑儿。

要不说心里想什么听什么都是吗?康熙明明是吐糟儿子以前的懒,如今的勤快,但老臣们听着心里直打鼓:难道皇上勤快一阵子,真要开始懒散了?太好了!

当然,我们要先专心应对万一皇上发布圣旨“新大清人参加考试”!

他们等啊等。有的王公大嘴巴,康熙的话传出来,满朝大臣们表面上大义凛然地表示要劝谏皇上勤政,夜里一个人躺床上,不知道怎么偷着乐那:皇上忙过这一阵子,就懒散下来了哦哦哦!

压抑了一个多月的战战兢兢开始消散,又好像有新的紧张,举国上下美好和谐的,就连四九城的顽童、乞丐都传唱:“家国传承万万年、吉祥如意”的曲子。

皇上甚至不着急册封后妃皇子公主们。

皇上在一次小朝会上,很是谦虚和善地询问:“诸位卿家,有关明年恩科,新加入大清户籍的人,有什么提议?”

而不是直接下圣旨!

自觉皇帝好脾气了胆气略壮起来的大臣们麻利地喷唾沫星子,啊不,慷慨激昂地陈词这些日子反复打腹稿的123456……等等不合适理由。就差直接说皇上您数宗忘典,有了西洋人不要中原人关外人,对不起“苦守寒窑正室原配”,您见到“西洋蛮子聪明能干”要纳妾就算了,您还要“宠妾灭妻”!

口干舌燥撸袖子的一顿唇刀舌剑,眼巴巴地等着皇上的生气,或者发火。好进行第二步诉委屈哭求死谏……

皇上全程耐心地听着,最后只说再考虑,一点没有生气哦!

坐累了翘着二郎腿,二郎腿也累了起身在丹陛上走走,抱着溜达进来的老猫儿捏捏猫爪子撸毛脖子……

大臣们有点傻。

准备了万钧之力,挥舞拳头了,结果对上一团空气,力道过猛收不住摔趴下自己。

皇上您怎么了?

众臣真懵了。

悄悄地互看一眼,是不是?皇上之前提“改革”,可能只是知道太上皇有心,故意提出来讨好的呢?毕竟要竞争上位的时候必须拿出来姿态,等上了位,当了皇帝嘛?嘿嘿嘿,李自成喊着“均田地”当了皇帝后还不是一样爱美色要享受?陈胜吴广当了皇帝,保证改喊“宁有种乎”为“有种乎”!

四爷检查老猫儿指甲、嘴巴都健康,放了心。琢磨冬天要到了,该给老猫儿做两套皮马甲,一抬眼看见他们猥琐的表情,眨眨眼。

皇叔们、皇子们都乖乖的隐形的,坚决不冒头。

嵩祝、萧永藻、白潢、王顼龄、富宁安……几位相臣、八旗议政王大臣们,依旧在太和门外的内阁处理日常政务。王剡被流放的长子也要被召回京了。之前风光无限凌驾于内阁之上的南书房大臣们,都照旧在乾清门西侧办公。

差点就以为,江山不改但皇上性子要改了。

有一天傍晚,天降小雨,四爷起来雅兴,带着孩子们来请安后陪同长辈们赋诗赏雨,散步到了听风轩,在姐妹侄女们的起哄下弹一曲《秋风词》,康熙听着满意,却当着老妃嫔们的面儿取笑他:

“胤禛啊,朝野流传,马上你要因为不想早起更改早朝时间了,全世界都知道你不光讲究雕刻瓷器,还喜欢吃喝玩乐晒太阳睡大觉。”

四爷搓搓脸,很是无奈:“汗阿玛,儿子忙到一天睡两个时辰做好皇帝。”康熙给他一个大白眼。四爷无赖地嘻嘻笑。

公主们郡主们不明所以。孩子们低头装乖。老妃嫔们却是看傻了眼,老四当了皇帝还是这么懒?圣母太上皇后这段时间因为胤禵和娘家的事心里对皇帝别扭不满,可她听到皇帝可能要懒得过分引起康熙不满了,又忍不住担心了。

圣母太上皇后左手捏右手,疼的她眼里眼泪出来,一抬头,红着眼睛鼓起勇气小声道:“太上皇,皇帝,慢慢适应……”

她对面的母后太上皇后歪着身体在沙发软椅子中,示意身后的大宫女给扶正歪掉的金镶宝王母骑青鸾挑心和老花眼镜,环视一圈对她嗤笑:“他就是打小儿懒。一岁的时候,他拼积木,积木被狗狗叼到他汗阿玛面前,他‘啊啊’喊,小胖手一把拽住他汗阿玛的辫子,疼的他汗阿玛眼泪都出来,他却指着积木‘啊啊’。就没想着自己爬过去捡起来。”

!!!当着这么多人啊皇额涅!四爷心痛地望着皇额涅,表示伤心了。

母后太上皇后在黄地绿彩云龙纹瓷碟捏一颗话梅含着,不搭理他。

圣母太上皇后真有眼泪出来了,她觉得,就因为皇帝幼时不养在自己跟前,皇帝和亲弟弟胤禵不亲。

其他人纷纷惊讶地表示没想到啊,皇帝/皇上/阿玛这是天生的懒啊,不对,是天生帝王相会使唤人啊。

康熙也回忆起来这一遭儿,伸手摸摸脑后花白稀疏的小辫子,思念当年年轻乌黑浓密的粗辫子,对熊儿子气得黑脸哼哼:“朕现在的头发少,就是被你拽的。皮小子也不知道随了谁?我们家祖祖辈辈就没有这么懒的孩子。”

四爷:“……”四爷不能说汗阿玛您故意要狗狗叼走积木,儿子才故意拽您辫子的。四爷是乖宝宝。立即欠身乖巧表示愧疚:“汗阿玛,儿子刚谱了一首新曲,弹给您听,您给提提意见。”

“难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养大你容易吗?”康熙白他一眼:“我就勉为其难听一听吧。”

四爷乖巧且孝顺地笑:“儿子谢汗阿玛指正。”

四爷施施然起身,小太监上前卷袖子伺候净手,四爷缓缓走到自己喜爱的鸣凤琴边,一掀袍子悠然自得地在长凳上坐下,快意抚琴。只见清溪书屋的各个门上小太监挂起来灯笼,橙黄的灯火透着红纱灯笼映衬弹琴的人,雨停云现,月初山小,青色宽袍大袖,独坐在一棵古树下,效仿魏晋人士的风流,做一个隐士对着青山绿水,红叶黄花,在月下松涛中自我陶醉对月轻弹。

弹一曲《鹤啸九天》再应景不过了。

康熙和老妃嫔们、公主郡主们渐渐端正坐姿,沉浸在这清远空旷、超然尘外之趣。

弘晖示意弟弟妹妹画画,再暗示李德全,要跟随的画师画《行乐图》:“阿玛的帽子画成魏晋飘逸款式。”李德全:“……嗻。”

龙吟兮九渊,鹤唳兮九天。白云兮坌谷,飞泉兮鸣筑。……

等第二天傍晚,大臣们面对皇上指着书房墙上的新画儿和他们分享《行乐图》,图上皇上戴的居然不是瓜皮帽?众大臣只觉得不认识皇上一般。这画上就差直接说:湖光山色走一遭,西山园林,亭台楼阁都逛一逛,在芭蕉下静静地听着蛙鸣和潺潺的流水坐一下午,放空自我——什么政事奏折都别来打扰朕,此刻朕就想做个安静的美男子!

这确定是皇上啊。赏雨要特意穿了道袍的人,当然是喜欢装扮的皇上啊!原来昨儿一个傍晚您都赏雨弹琴扮魏晋风流去了!皇上!我们理解您以前就是这样懒啊。可您现在是皇帝了啊。

格斯泰真担心了,皇上这是出来偷懒的苗头了?国字型紫棠脸上愁云密布,浓浓的一字眉紧皱,一躬身行礼:“皇上,最近除了日常政务外,马上开始秋审。”

其他大臣们紧跟着躬身行礼:“皇上,秋审明天就开始了。”

皇上您要坚持忙起来,您不能玩物丧志!不管心里咋想的,愁的乐的,作为大臣,有劝说皇上勤政的责任和义务!

四爷装没听懂,一眨眼:“明儿秋审?”

“秋审!”富宁安直觉,皇上不是吃“素”的人。明朝皇帝做木匠不上朝等等,那是被内阁相臣逼的。皇上?但富宁安也担心,万一皇上自己犯懒呢?不沉迷美女美男木头疙瘩,却沉迷琴棋书画瓷器啥的呢:“皇上,臣观皇上所弹之琴甚好,鸣凤乃是大清的绕梁仙琴。”

楚庄王也是五霸之一,他就是那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君主。相传,有人进献四大名琴之一的“绕梁”给楚庄王,绕梁的音色实在太好,楚庄王不知不觉之中已经沉迷,很长时间都沉醉而不能自拔,底下的大臣看不下去,进言声色误国,雄才大略的楚庄王不得已,击碎绕梁。

四爷一听自己的仙琴要不保果然恼了,怒瞪富宁安,分享好画儿的心情都没了。可是富宁安耿直不变通,弯腰行礼的老身板雕塑般一动不动。格斯泰还说:“皇上,您要听琴,偶尔要宫廷艺人演奏即可。”您是皇上!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诗酒茶的,您要喜欢有的是随时伺候您的!

“朕是皇帝,朕还不能弹琴了?!岂有此理!”四爷强词夺理,还气得一人踹一脚,踱步到窗边伸个懒腰。

背负双手,临着寒凉的秋风,冷冽的目光望着窗外经过一场小雨越发清凌凌的松竹,好似老虎打盹儿醒来,在寻觅猎物。

格斯泰和富宁安瞅着衣襟上的鞋印子,这是荣誉,皇上的龙足踹的。大臣们无端端的打个寒战,心里琢磨冬天要来了,果然是冷了。

十月中旬的四九城,天气开始寒冷,西风渐起,刑部衙门的梧桐树上,最后一片黄叶依依不舍地从枝头飘落,进进出出的官员衙役穿了厚衣服,抓来了一队伍披头散发有男有女的犯人。

看衣服举止,是大户人家的男女。

本来这样的案子最是吸引四九城百姓谈论围观,但最近是每年的秋审时候,各地方的重大犯人押送进京,老百姓天天看热闹,对于京城本地的案子,并没有多大的关注。

安徽怀宁,小叔子张大有和嫂子通奸,被仆人发现,仆人答应隐瞒要求三人行,嫂子却看上年轻有力的侄子,恼羞成怒的小叔子一刀一个,杀了嫂子、仆人、侄子。

湖北麻城,妻子嫌弃婆婆病重,跑去情人家里厮混不归,丈夫涂如松去岳父家找,大舅子知道实情,因为害怕暴露出来,去官府告妹妹不见了,妹夫杀了妹妹。县令打的涂如松屈认了杀人罪,押送进京。哪知道半路上大活人妻子冒出来了,说自己没死还跟着进京求情。

稀奇事儿多得很,四九城老百姓忙得很。这桩人命官司简单地结案,却引起新皇的注意。

四爷最近顾着秋审,每天有空余时间,就在朗吟阁东偏殿和群臣研讨案子,恰好看到这份判决文书,在商讨休息间隙,手上端起来御案上的青花压手杯,随口问刑部尚书讬赖:“这件案子,判决依据是什么?”

坐在下首第二排,出身蒙古镶蓝旗的讬赖,闻言,紫棠脸上露出一种颇为难以启齿的愤怒:“皇上,这案子,是刑部众人商议出来的判决,没有先例查看。写的有点模糊,实在是侮辱人伦。臣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案子。”

“哦你说说。”四爷真有点好奇了,略困倦的眼睛望着讬赖。

讬赖粗中有细发觉了,劝说道:“皇上,午时了,我们今天的案卷已经看一半了,您先去午休?臣下午和您说?”

萧永藻也关心地说:“皇上,您先去午休吧。今天的案卷,下午一定能看完。”

四爷俊秀眉眼在茶香袅袅里朦胧可见,微微低头抿一口茶,笑叹:“朕呀,看了一上午的案子,和你们说说话换换脑袋,再去午休。这案卷你们没在意,是真有点古怪。”

再强大的人,看了几天的人命案子杀人细节,也有点伤心神。在场的大臣们都了解皇上为何要“换换脑袋”。嵩祝恭敬地笑:“皇上说的臣等也好奇了。讬赖,你说说。”

讬赖大幅度摇头,对皇上恭敬道:“皇上,臣简单说说。涉及家事,臣不说具体名字。”感兴趣的,你们自己派人打听去。“这件事呀,要臣痛定思痛,该多关心好生教导子女。话说苏州昆曲戏班演小生的名伶叫杨月楼的,演技扮相俱佳而名噪一时,时誉赞其玉立亭亭艺兼文武。……”

杨月楼每次在苏州最有名的金桂园上大戏,倾倒苏杭男女,尤其年轻男女不为看戏只为贪看杨月楼。那杨月楼最喜欢上表现男女之情的梵王宫等剧,一广东茶商籍韦姓女名阿宝年方十五,对杨月楼心生爱慕,经常私下相约,且有了夫妻之实。阿宝的父亲走商离开苏州,但被叔父所知,以良贱不婚之礼法坚予阻拦。

阿宝自觉负心情郎,便私底下偷了家里银子送了杨月楼,两千两黄金。其叔父得知后,与在苏州广东籍乡党绅商以杨月楼拐盗罪公讼于官。杨月楼被押解公堂,此案一出立刻传遍街衢舆论轰动。杨月楼是红极一时,人人皆知的名优,犯了这样的偷窃案自然格外引人注目。同时优伶一向被视为贱民,而韦姓茶商则不仅属良家且捐有官衔的商人。罪名很快定下来,盗窃数额如此巨大,这官司一看杨月楼就没有生路了,死刑一定了。

但是,杨月楼没死。和他交好的官员、公子哥儿等等,花钱买通了一位急需用钱愿意替他死的人,被执行死刑了。送他来到北京了。

杨月楼来到北京,进了一个官家,变成家养戏子。哪知道,当家老爷的姨娘看上了他,亲家老爷新收的扬州瘦马居然是他的老相好,偷偷和他约会。这不,两个女子借着上香的由头去了一家小庙,和他大玩三飞。两家的当家主母看准了时机,带人抓了一个“赤身、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三人连体婴。那场面闹的,简直不能描述,想象一下都觉得刺激。

本来嘛,这是家务事,该沉塘的沉塘私了了。可是那扬州瘦马发疯地举着庙里的菜刀要杀人,杨月楼和家丁厮打要逃跑,衣服都没穿,……伤了三个人,一个庙里和尚没救治过来出了人命,周围一片人家尽皆知,不得不报官。

萧永藻也累得有点精力不济,正在喝茶提神,哪知道听到这里,真是动怒了。

“有伤风化!当严惩!”萧永藻很是生气。

四爷醒了困,惊讶地半睁开迷瞪的眼睛:“居然有如此事发生。为何只判决流放?”

只判决流放?在场的人都惊住了。

“皇上,诸位同僚,这……乃是有那两家的家主,主动给求情说轻判。庙里庙祝也收了银子,不告了。”讬赖很是难以启齿。对皇上道:“皇上,臣不好说案卷里涉及的两家人名,臣也不齿。可那两个老爷,一个说他万分不舍那扬州瘦马,一个说不舍得杨月楼,还打算花银子,要他们一路上不受苦地去流放。”

!!!被戴了绿帽子还要保其一条命,这确是被美色所迷不是失心疯?

坐在御案下首第一排的富宁安,不禁放下茶杯,皱眉:“臣早就听闻,“大同婆姨”、“泰山姑子”、“西湖船娘”“扬州瘦马”的名声,这位亲家当家如此表现,可能……也不奇怪。”

格斯泰性格豪爽,最是不理解这些玩乐:“扬州瘦马被人怜惜,难道杨月楼一个男子,也总是被人怜惜?会不会有其他原因?”

格斯泰无法理解,“怜香惜玉”是不分男色女色的,重点是,色。萧永藻等人多少理解,可他们哪里敢说?

四爷纳闷:“朕刚看案卷,那位亲家,朕的记忆里,他家里财富不多。这样的顶级……女子,估计价格很高?他何来银子买人?还是谁送的?”

在座的齐齐一个激灵睁大了眼睛!

四爷这是天赋型反贪啊!这都能发现官员收入问题!

讬赖也傻了眼。

偷情案变成杀人案,牵连出来贪污案?

因为是见熟悉的大臣,只穿了一件靛青镶边淡青绸面箭袖长袍,腰间束一条淡青缎面褡包,大红织金荷包。御案下方露出来的藕荷色裤脚,淡青缎面靴子,宛若闲散大家公子,人端坐在御案后品茶的手停顿一下,用目光微乜了讬赖一眼。

讬赖一惊。瞬间收敛散漫的心神,浑身紧绷端正。随即他又放松下来。可能因为,皇上这几日在他们面前不做正式打扮,他们知道这是皇上“能偷懒就偷懒”,却有点儿自己“被皇上划进亲近人范围”的优越感。要他们觉得活阎王·皇上,不是那么可怕。

讬赖苦笑道:“皇上,奴才去查。”

“去查查。希望是有原因,还他清白。”四爷起身,很是随意的语气,走到窗边抱下来跳到窗台上不敢下来的老猫儿,望着窗外的秋日美景。在座的人望着皇上放松惫懒的气息,齐齐松一口气:皇上还不知道最近因为各地方王公大臣进京,四处走动送礼的事情。

讬赖也认为,这件事,就当是小小的贪污案来办吧。犯案人因为痴迷扬州瘦马,贪污公款一万两银子购买。哪知道他一查下来,惊住了。

这位吏部考功司负责考评的亲家官儿的扬州瘦马,是江苏巡抚吴存礼送的。

吴存礼也给他送过大礼啊!

可讬赖不敢隐瞒,淡化吴存礼给其他人(包括自己)送礼的原因,只说正常礼尚往来。给吏部官员送礼,乃是为了年终考评。如此这般,他写了章程上报。

四爷最近朱笔勾决犯人,心情有点沉重,正在听胤俄手脚比划地说唱:“皇上,四九城菜市口天天砍头,老百姓天天拍手称赞,臣弟想要写一个新剧本有关神探破案的,……”因为讬赖面色凝重,惊讶地从案卷里抬头,接过来折子打开细看。

这一看,乐了。

眯眼笑着一眼讬赖这个老滑头,看得他额头冒细汗,惴惴不安。

“继续查。”

“嗻!”

讬赖听出来皇上话里的严肃,心里哀鸣一声,眼泪差点淌出来:他就知道糊弄不住皇上,可他还是心存侥幸。

胤俄一手托着下巴,望着讬赖眼露异光:奸臣阻扰皇帝惩罚贪污情节有了!四爷继续看案卷,屋里的其他人奇怪地望着胤俄和讬赖。讬赖有泪往肚子里流。

吴存礼是汉军正红旗人,康熙晚年,他先后担任四川布政使、云南巡抚,江苏巡抚等职。官运如此亨通,除了吴存礼会装清廉外,并非是吴存礼有什么过人之才,而是他一次次在大清官场上疯狂送礼换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