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 69 章

康熙休养两天,缓过来后,越想越不对劲,找来隆科多和阿灵阿。

随着康熙一路进来东暖阁,一个绿衣宫女奉完茶退下后,康熙才看着这两个年轻人说:“四阿哥挥退了所有宫人后的事情,一字不漏地说。”

两个侍卫连忙跪下回道:“臣不敢隐瞒。”阿灵阿道:“四爷命宫人们都退出去后,要臣两个留下来,一个去找药膏,一个打水拿毛巾镊子都外科用具。臣在厨房和小药房准备好后一一送到院子里,隆科多也回来了。大爷自己去洗脸洗手,太子爷也自己来洗手洗脸,四爷给大爷清理脸上的伤口,上了药包扎。四爷说,说,笑着说的,”

阿灵阿额头冒汗身体僵硬,却也不敢停下来。“四阿哥唇角含笑,懒洋洋的,说书房里有一个宋朝的大花瓶碎了,需要从太子爷的俸禄里扣除。太子……爷,答应了。大爷说,他打翻的东西,他自己收拾,拿着扫帚簸箕就开始整理院子。于是,太子爷也去整理书房。太子爷不会,看着大爷的动作做的。……”

康熙沉默了一会儿,听他这话还没结束,坐下来,问道:“接着说。”

阿灵阿额头的汗水越来越多。

舌头打结。

“皇上,臣说了?”

“说!”

这一声里透着火气,阿灵阿好想哭,却只能硬挤着一个个字从舌头里蹦出来。

“臣和隆科多在厨房烧水,冷热兑着温度正好端来,太子爷收拾完书房,大爷也收拾完院子,在院子里洗手。太子爷问,四弟那?大爷说,在亭子里。亭子里挂着的一副董其昌的画儿,掉到了水里,四爷很是心疼,回来,说,说,估算出来,都从太子的俸禄里扣除,命令臣和隆科多做了账目,分成三份。……太子爷可惜画儿,也可惜这些碎片,四爷安慰说,瓷器修好了还能用。太子爷很伤心,生怕这修好的没人用。大爷说老百姓家里,穷的人家连一个瓷器都没有,都用陶罐的,不嫌弃是修好的。太子爷听了很动容,就说,要节约开支,打碎的瓷器暂时不问内务府要补了。”

康熙侧头沉思,良久,一双眼睛冷冷地盯着阿灵阿。

这番话太符合他的猜测了。

可就因为太符合了,他越发地怀疑。太子在听到自己答应他节约开支的请求时,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在眼前闪动。康熙一开始也以为,可是能太子被宠着习惯了,一片心意说出来,却没想到老父亲真的答应了,一时不适应。

可他这两天越琢磨越不对。

四阿哥惯于鬼灵精的。

康熙端起来茶盏品茶,眼角余光瞅着阿灵阿脸上汗水哗啦啦的,后背都湿透了,越发地怀疑这小子在欺骗自己。

初冬的天气,有人都穿薄棉袄了。年轻人火力壮也穿厚衣服了。乾清宫的暖炕还没开始烧,哪里来的这么多汗?心虚!

康熙放下茶盏,看向隆科多。

这小子平时最是傲气的,此刻却跪的老老实实的,听着阿灵阿抢着说了这么多,他也没有抢话头表忠心。

康熙笑了笑,聊家常一样的语气:“隆科多啊,阿灵阿,……你们两个,一个是朕的亲表弟,一个远点的表弟,朕的小舅子,”瞅着他们两个身体服帖地面,跪的瑟瑟发抖,脸上笑容加大。“朕真的很舍不得你们啊……”

!!

阿灵阿吓坏了,“砰砰”磕头,“主子爷饶命,饶命。”

“隆科多!”康熙大喝一声,手掌一拍茶几,“砰”的一声,茶桌上的茶盏跳起来又落下,茶盖和茶碗碰撞,发出金玉之声。

阿灵阿只管磕头,一下一下的不停。

隆科多果然第一个忍不住了,一抬头嚷嚷道:“主子爷要奴才说,奴才就说。四爷很生气太子爷打碎瓷器的行为,很是心疼画儿,说要从太子爷的俸禄里扣除,太子爷也很心疼画儿和瓷器,也生气四爷管着他,吵了起来。大爷就说,这瓷器卖碎片也值了老钱了,普通人家生活艰难,一年开销也不过二十两银子。太子爷红了脸,赌气说节约开支。四爷,四爷就立即答应了。”

康熙:“……”

难道太子说要节约开支,是被小四胖抓住话头,其实他压根没有简朴的概念?

不过这样一想,康熙就觉得更合理了。

太子虽然微服出宫几趟,可毕竟是千金之躯,去的地方都是侍卫们跟着,提前打点好的,普通人家生活的艰难,他并不了解,无从体会难处。

他读了书,明了理,知道自己犯了错,却少年心性要面子,既不想承认,却又倔强。两个兄弟都说他挥霍东西,他一怒之下就表示要节约开支。然后小四那个机灵鬼,直接来和他说:“汗阿玛你别生气,太子二哥也正后悔那,说不该打碎东西,说要节约开支补偿银子那。”

然后他就很欣慰,很高兴了,也没重罚太子和大阿哥。

外头人听着,觉得太子虽然脾气暴躁了一点儿,但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更何况,少年人哪里能没有脾气那?正常。太子和大阿哥亲自收拾完打乱的院子和书房,太子还能主动表态要节约开支,多贤良的太子啊,果然皇子们的教育都是好的,身体力行的。

你说兄弟打架,没事儿,哪家兄弟不闹几句?年轻人打一打没事儿。这正说明太子亲善兄弟那,不端着太子的架子。

……

也所以太子听到自己答应他的要求了,直接傻了。而大阿哥大声笑话太子,这次又被四阿哥坑了。两兄弟心气儿都顺了,去关禁闭也不会再闹起来了。

关键,他也放心了。

康熙想到这里,无奈地摇摇头:鬼灵精的四阿哥。

微微低头望着面前撅着屁股跪着的两个,点点头:“这事情,朕知道了。法不传六耳,到此为止。”

“呼”“呼”隆科多和阿灵阿等的快要憋不住了,真要憋不住大声说实话了,听到皇上的仙音入耳,身体一软摊在地砖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萨满大神在上,差点儿,就差那么点儿,就要被送去慎刑司问话了啊。

康熙脸上表情缓和,取笑道:“这点儿事情,有什么不能和朕说的,还瞒着?”

阿灵阿大口喘口气,跪着,脑袋贴着地面不敢抬起来,嘶哑着嗓子道:“皇上,四爷留下我们两个,太子爷和大爷也默许了,臣自然要保密。皇上问起来,臣,不知道该怎么办。”

隆科多同样的姿势跪着,却是直接哭诉道:“皇上您不生气?臣刚吓坏了。”

康熙气笑了,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两个小子。挥挥手,忒是嫌弃:“滚吧。”

“哎,皇上,我们滚了。”

两个年轻人委屈地哭着鼻子,一溜儿“滚”了出来,在外间跟着小太监去更衣间洗了脸,出去乾清宫,垂头耷拉脸,一天值班下来什么一直表现的“正常”,一直到换班,一路打马回到自己的家,进了自己的书房,只有自己一个人,一头栽倒在地上。

列祖列宗在上,四爷啊,你差点坑死我们两个啊。

不愧是四九城里头肩并肩的贵族子弟,一样的四仰八叉躺在地面上,一样的伸手捂着脸,眼泪花花的哭着。

这幸亏皇上他老人家看着太子爷什么都好,说了几句就信了没有细问。这要是皇上问起来细节,我们该怎么应对?这要是真被送去慎刑司逼问,熬不住刑罚全吐露出来了,皇上知道压根就是四阿哥撒谎坑太子爷节约开支,太子爷其实根本没有意识到自身的问题,还不得气晕了!保不定拿我们撒气那。

越想越是害怕,还不敢大声哭出来,要家人下人听见,那憋屈的,别提了。

为人臣、子的,就得这样,君有不是,你就要想办法给遮掩,跟那小媳妇对上公婆似得叫家丑不可外扬,能咋办?自我安慰四爷留下我们也是信任了,除了我们两个,哪个能做证明做的如此完美?

两个傲气的大家子弟,眼里含着泪,一起露出得意矜持的笑儿。

他们两个这样哭哭笑笑的,其他一些略有点明白的人,都替四爷捏着一把汗。

三阿哥在一个夜晚,悄悄找到他,两个人在书房里,关上门,只有一盏蜡烛摇曳橙黄微弱光芒,三阿哥在昏暗中,动作神秘地,从怀里拿出来一本书,轻轻放在两个人中间的茶几上。

模糊可见是藏蓝色封面的宋刻版《隋书》。

有点破旧。

哥俩隔着一个茶几对视一眼,三阿哥慢慢地打开书,一页页地翻到一页停下来。

四爷唇角微上翘,浅浅地笑了,懒洋洋的。

卷五十二,列传第十七。

……周武帝时,上柱国乌丸轨言于帝曰:“太子非帝王器,臣亦尝与贺若弼论之。”帝呼弼问之,弼诡对曰:“皇太子德业日新,未睹其阙。”帝默然。弼既退,轨让其背己,弼曰:“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所以不敢轻议也。”及皇太子嗣位,轨竟见诛,弼乃获免。

兄弟两个再次对视,三阿哥坦言:“太子殿下才华横溢、学识渊博、心思周全能干、礼贤下士……乃是长生天赐予大清的绝佳继承人。”

四爷微微一笑。

但见三阿哥抬手揉揉弟弟的青瓜脑袋,叹息鼓励不一而足的表情:“四弟,三哥知道你处理的极好,超过三哥想象的完美的好。三哥不知道具体过程,但三哥读书多年,谨记书本里还有一句老话儿:穷者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四爷敛了笑容,认真地听着,只见三阿哥一个勉励理解的眼神:“我们还小那,还是学习的时候。”

四爷“噗嗤”一声,禁不住笑了出来。

“三哥,放心就是。三哥,弟弟谨记三哥的教诲,一定以学业为重。”

“如此,我就放心了。”三哥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站起来伸一个懒腰,一转头,给弟弟一个挤挤眼。

四爷从腰上解下来一个荷包,递给三哥:“这本《隋书》甚好,弟弟要了。”

三阿哥大喜过望,接过来荷包,系在腰上,欢喜道:“三哥这辈子最大的运气啊,就是遇到四弟你了。你三嫂昨儿和三哥吵架,三哥正要琢磨买一个什么钗子给她赔礼。”

“三哥性情中人,福气自来也。”

“嘿,三哥哪有你说的那么好?”三阿哥打开腰上的扇子,书生风流地笑着。“三哥走了,你早点休息。”

三阿哥挥挥手,走到门口,又回头,瞅着四弟这小俊脸忒是无奈地,问:“四弟你说,如果一个很是可爱的女子撒娇说你的眼睛小,你该怎么回答她?”

“眼睛小,正好只看她一个。”

四爷翻着书,头都没抬。却是听得三阿哥张大了嘴巴,两眼发光惊喜道:“四弟行啊。”又一副好奇的模样:“四弟,看你一副懒怠的模样,其实,你在小弟妹们面前……?”

“三哥,弟弟的院子里没有这样‘可爱’的女子。”

“不是,四弟,你要给她们这个机会啊。你不能总是学习啊办差啊每天回来这么晚。”

“三哥,”四爷一抬头,示意他看自鸣钟提醒道:“还有十分钟熄灯时间。”

“哎呀,不和你说了。”三阿哥果然着急。“三哥可是和你的一个小三嫂约好了。”说着话,人转身拉开门匆匆走了。

四爷起身端了烛台过来,看了一会儿这古书里头的一些前人批注,看到精彩部分不由地露出会心的微笑,自鸣钟“铛铛铛”地响了九下,他合上书本,将他放在靠墙的一个书架上,宛若自己平时兴趣起来收藏的一本书。

伸个懒腰,转身要去里间休息。

书房的门再次被打开,“吱呀”一声,一个小脑袋探进来。

八阿哥扒着门框,打量屋里的环境,发现只有四哥一个人,轻轻喊着:“四哥?”

四爷奇怪:“八弟怎么没睡?”

“我睡不着。十三弟和十四弟睡着了吗?”

“睡着了。”

“四哥,三哥又来找你要银子花了?”兄弟两个坐到茶几上,八爷面带标志性的微笑,嘴角翘起来的弧度都是那么的完美标准,“由衷”地说:“四哥,三哥当年送你银子花,你要养他一辈子不成?弟弟真心佩服四哥。”

八爷的眼睛跟着拔丝苹果的拉丝一样,“情意绵绵”地瞅着混蛋四哥:一番拉架这样的收尾,您为了太子的名声、康熙的感受,那真是一点没有私心啊。弟弟佩服的五体投地!

四爷一眨眼:“谢谢八弟的夸奖。”

“四哥,……”八爷就纳闷儿了,瞅着四哥这张晃花人眼的小俊脸,欲言又止。他想问,你做了这么多功劳,至今还只是一个光头阿哥,你不是上辈子这个时候天真地跟着太子的弟弟,你真不想做点什么好提前登基?

“八弟,你不困吗?”四爷瞅着自鸣钟上的时间。

“四哥,你不怕吗?”太子的个性,压根不会说出要自己打扫卫生,收拾书房,补偿银子节约开支……,你这是欺骗汗阿玛。

四爷真有点困了,起身,拍拍他的肩膀,揉揉他的小脑袋:“八弟乖,四哥困了,要四哥送你回去,还是在这里睡?”

“在这里睡!”

八爷生气了,说完话又后悔了:这可是仇人,他们的关系其实很是紧张的。

哪知道这人只迷瞪眼伸着懒腰懒懒的笑:“若需要洗漱就去,明天穿的衣服要苏培盛去取。”

八爷一咬牙:睡就睡。

兄弟四个躺在一张大床上,一人一个被子,虽然没有烧暖炕,人多挤着也不觉得冷。

八爷躺好,见苏培盛进来吹灭了蜡烛,关好窗户。听着身边两个弟弟平缓安稳的呼吸,红扑扑舒展的小脸蛋,不由地心情好了一点儿。

瞧着混蛋四哥闭眼就睡的架势,突然间还真有点儿羡慕他的好睡眠和心大。

老父亲要四阿哥去拉架,再难四阿哥也必须拿出来态度,处理好这个事情。

太子摔打瓷器,还和大阿哥打架闹得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传出去名声还要不要了?虽然大部分人都知道太子生活奢靡,可听说与亲眼目睹是另外一方面。而且,花销大,吃了喝了穿了用了,和你故意摔碎了,这是两个方面啊。

更何况,这代表的是太子的性格缺陷。

大阿哥和太子吵架说的话,可以当成口不择言,气话嘛不过脑子,都理解。为了贡品,这是敌人的奸计,兄弟两个年轻打一架说开了就好了。为了八弟的小功劳,虽然太子说了气话,可太子之前推让功劳的事情人人皆知,无需在意……为难的是拉架的收尾。

收尾收的漂亮,才能要这次危机公关达成,既保住太子的名声,皇家的名声,给老父亲一个台阶下,不需要狠心罚太子和大阿哥,也不会有御史那雪花一样飞来的奏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