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第 104 章

康熙有那么一瞬间,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他严肃地望着四儿子,问他:“可是想好了?”

“想好了。”四爷实话实说。“儿子整顿官场风气,开了头,要想办法收尾,不能变成一场雷阵雨,总要坚持个几年。目前大清官员冗杂,人事不清,各个攒的家财万贯的,国库压力大,老百姓的压力更大。”

“裁员这件事,不能着急,慢慢来,两年差不多了。”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福晋吓到了,生怕连累到儿子,儿子想着,等她缓一缓,忘记的。”

康熙懵:你在说什么?朕的耳朵今天幻听了?

朕的木头儿子都知道这样体贴福晋了?

“汗阿玛,福晋的举动,于儿子来说,是意外。可即使没有福晋这件事,儿子也明白,……早晚的事情。”摸摸身上五爪行龙纹样的衣襟,四爷点点头:“虽然儿子觉得郡王的衣服好看,还想再捂热乎点儿。”

无奈不舍地摇头:“所以儿子求汗阿玛,压下去这件事。也不要牵连容若和曹寅的女儿,女孩儿们都是无辜的。太子二哥……在事情闹开后,如果表现的大度一点,也算是危机公关了,外人只有夸的。”

夸太子大度,被四福晋这般坏事,还能忍下来。夸皇家兄弟友爱,雍郡王不争,太子贤良。夸雍郡王和四福晋这对儿皇家小夫妻恩爱……

康熙眼里含笑,四儿子的灵慧,永远超过他的预期。

突然他脸一沉,无声的压抑蔓延父子之间。

四儿子这般“懂事体贴示弱地求保护”,因为他不再信任太子了。

四儿子和太子,当年的两个精致小孩儿,终究是走到这一步。

他最担心的,一直苦心维持的关系,到底是没了。

“……胤禛啊,”康熙一挥手,示意梁九功领着宫人都退出去,关上了门,他放下手里的茶杯,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花坛里盛开的玫瑰花,远处的潇潇竹林,湖光山色,良久,一声轻叹。

“朕一直想问你,什么时候开始的?要你在西征噶尔丹的时候,杀死噶尔丹的军功也不敢领?”

康熙自问,他一直对四儿子很好,太子也对他很好。一句话出来,心口刀绞地痛。他不甘心地猛然地一转身,黑沉沉的目光盯着四儿子。

四爷漫不经心地一笑。

放松、温和、惫懒。看在康熙的眼里,那是充满力量的自洽。他一点也不怕老父亲的质问。

端起来茶杯,抿下最后一口,转着手里的空茶杯,其杯壁青花五彩绘菏塘鸳鸯图,一侧题写青花诗句“根是泥中玉,心承露下珠”。胎釉莹润似玉,质薄如纸,所施诸彩娇嫩妍丽而不俗,笔意细腻而不媚,气息文雅清新、恬静风雅。

雅俗共赏,这是老父亲的爱好,也是他的性格。

四爷思及后世人评价弘历,一心学康熙爷,却只学了俗气的部分,还学到了极点,整个一个东北大花袄,什么花儿都穿在身上显摆。

无声的笑。

一转头,回视康熙,平静道:“汗阿玛喜欢人文清新,儿子喜欢极简空灵。”

康熙沉声道:“朕喜欢的,就是这片土地上的中庸文化。水至情则无鱼。做人做事,难得糊涂。”

“中庸文化,儿子不认同。汗阿玛您知道。儿子始终认为,大道至简,天子的道论到极致,无非就是老百姓锅台上的柴米油盐,一顿饭有没有油,有没有盐?能不能按照心意放油放盐,甚至西洋人还会论到放几克重,清晰明了,肚子吃饱没吃饱,有没有油水,骗得了谁?何来中庸?”

这是骂尽了中庸文化的欺世盗名。康熙死死地盯着他:“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吗?还记得要放缓再放缓,稳中求稳吗?青蛙蹲在井底内斗几千年了,你要一下子打破井壁,青蛙们还能活下去吗?大清那?!”

康熙这一刻怒极。

四爷却一直是平静的,平静到沉静:“天下、大清,都装在儿子的心里。儿子一直在求稳。稳住局势,专心办事,生怕走快了一步。”

“那你昨天做了什么?今天在做什么?为什么不去找你太子二哥缓和这件事?”康熙愤怒地拍着窗边的茶几。

提起来太子,四爷也怒火升腾,站起来,针锋相对。

“汗阿玛,儿子负责太子二哥的婚事,劝说太子二哥尊重太子妃嫂嫂,皇祖母帮忙善后,皇额涅交出来宫务。”

心尖一颤。康熙轻轻地一闭眼。

当时,他担心四儿子这样的脾气,将来万一惹恼了太子,就不只是皇贵妃交出来宫务这么简单了。

而太子顾虑他护着太子妃嫂嫂,惹恼了弘皙的母亲和弘皙……。

自己和太子,父子两个,一致放弃了四儿子。

四儿子寒心了。

他一直是最灵性的,一般人要获得教训,反省到狠下心改正,要经过刻骨磨难,他却是从一件不大的事情里,就明白了自己该怎么做。

也不对,康熙摇摇头,居然笑出声来。

记得有一次,自己问他,太子怎么样,他死也不说,自己发怒了问他,他只说:“汗阿玛,儿子是臣。”

“臣不密则。”

不该说的话,不能说。否则这话传到太子的耳朵里,等太子登基了,就是大祸。

康熙自嘲地笑。

此刻才反应过来,儿子这不说,其实就是态度明白了。如果儿子认为太子是合格的太子,能要他心甘情愿地夸赞,他为什么不说那?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原来早在很早很早,太子就失去了一个兄弟。

太子当时哭了,他意识到了吧。为了一个还没定下来的“太孙”,甚至还没长大的儿子的母亲,放弃了一心维护他的兄弟,他自己怎么可能没有感觉那?

只有自己,还沉浸在兄友弟恭的幻想里。

康熙平静地看着儿子。

四爷忙了一个上午,匆忙赶来这里,都没顾得上喝水,自觉有点渴了,端起来刚老父亲用完奶汤的小瓷碗,自己去茶炉上拎过来大铜壶,倒了一碗奶汤,慢慢地用着。

奶汤香香的,熬的火候正好,荡漾在小花碗里,煞是可人。四爷用着喜欢,一低头,仔细看一眼这碗。

“汗阿玛,这五彩落花流水图的景德镇小瓷碗,仙般的空灵飘逸。”

康熙:“……”要说他活了这么大,也就儿子在他面前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睡就睡的。

“哦你是不是想把上头的小花儿都去掉,变成纯色的啊?”

“这碗高,形状完全中庸,没有一点几何美,不适合做纯色。儿子改天试一试做一款出来,珊瑚红釉色,汗阿玛一定喜欢。”

康熙想象一下,一款珊瑚红的纯色碗,还有这几何美,一定是妙空的寂然安静,无奈地笑。

“前几天工部尚书来报,说匠人烧瓷器的时候,出来一个新发现。将红釉吹在烧好的白釉器上再人窑二次低温烧成。朕听着工序非常复杂,没大在意。但是精品必定出自繁杂的技术啊。釉色均匀红中闪黄,釉面非常光润,与红珊瑚媲美,这也是创新了。”

顿了顿,又道:“还记得,十多年前和你谈过一次,有关于瓷器、书画吗?”康熙转身,从靠墙架子上取下来两幅画打开,示意他来看。

“这是画院新来的画师画的,简单易懂,童趣满满,夸张喜乐。”

四爷看一眼,乐了。看两眼,笑着摇头。

“这就是一般人喜闻乐见的书画了。儿子听说,翰林院也出来几本这样的话本子,比市面上的话本子好一点,但其中情节又保证在一般人很容易地就看懂,不需要费脑袋思考,很受欢迎。”

“这书画风格的变化,大清的保守派和改革派画师,西洋画师都啧啧称奇。朕记得,这还是你领着画师们开始的。你看看,有什么需要改正的?”

四爷微微一笑:“审美亲民。”

康熙也乐了:“这就是了,审美亲民。就想看书乐呵乐呵,不想动脑的人,最是喜欢。朕喜欢的是文人尊贵,你喜欢的是不合俗流的清贵。朕有读书人维护,天底下,和你一样审美的人,有几个?”

“不能因为没有几个,就不追求了。”四爷举着碗到头顶,摇头晃脑地吟诵:“儿子踮脚去够月亮,即使够不到,也能欣赏月亮,而不是低头跟着满地污泥同流合污。”

康熙:“……”

儿子这样的性情,果然只有老十三亲近。

可能,他早就对太子的“同流合污”性情警惕,应该是从,太子没有处罚索额图开始?看似宠着弟弟,却在生死原则问题,理所当然地留着索额图要弟弟忍让。太子自己没有发觉,儿子眼里不容沙子,如何没有察觉着其中的真真假假?

康熙苦笑。

四爷一仰脖子喝完这碗奶汤,起身收起来画儿,在架子上放好。再去拎着大铜壶倒一碗。

“牛饮。”康熙嫌弃。

“儿子一个上午没有顾得上喝水。”四爷苦哈哈的,“家事、国事、天下事,儿子现在才发觉,家事比差事,家里人更需要儿子的关心和陪伴。”

“……难得你有这番体悟。”兄弟两个勉强维持的关系,因为四福晋站出来,揭破了那层窗户纸,康熙扯着嘴角想要苦笑一声,都没有了力气。

康熙是成功的帝王。但凡成功的人,都是理智的,从来不沉迷于情绪里面。

事情已经到这一步,他反而是完全彻底放开希望,纯粹帝王的脑袋运转起来。

“朕答应你了。这两年将事情能办的就办一办,闲一段时间,顾着小家,朕要抱孙子。”说着话,康熙黑脸。

“汗阿玛,儿子想要闺女,贴心。可是这生男生女,也不是儿子能决定的。”

“嗯。有道理。万一是一个小阿哥,朕希望你当成女孩儿疼着。滚吧。”

“……”

这话哪里不对劲?

四爷几口喝完这碗奶汤,饥渴缓解,打个哈欠:“汗阿玛,儿子告退。汗阿玛,男孩是男孩,女孩是女孩,不能混淆性别认知。儿子因为自己的喜好枉顾孩子的性别,这是自私。”

康熙:“……滚!”

“滚滚滚”四爷真困了,昨天今天两天的事情,一个上午处理完,午休时间到了都顾不得了。

出来清溪书屋,要去推自己的小车子,突然想起来,还有事情,又眯着眼睛打着哈欠回来。

“汗阿玛,儿子忘记说了。福晋心疼那几个姑娘,说她们是无辜的,都是好女孩儿,求您给指婚的时候,指一个好家庭,好儿郎。”

“妇人之见。做了容若的曹寅的女儿,就该接受会有的可能,有何无辜?惯的你们。”

四爷想翻一个白眼,不敢。没想到困极了脑袋没有及时发出来指令,眼皮先动了。

康熙抬脚就踹。

四爷忙慌一闪,整个人扑在进来的梁九功身上,条件反射地先护住他手里的托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