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第 108 章

索额图进宫谢恩,和康熙一番忆苦思甜的互道衷肠,赶去毓庆宫见太子。

两个人抱头一起哭了一场,倒真有几分相依为命的感情出来了。

索额图一抹眼角的泪水,哽咽道:“太子殿下,四贝勒只是变成贝勒。还在工部。工部还是铁板一块,还有了皇上金口玉言的护着。好一个四爷啊!太子殿下,臣知道您友爱兄弟,尤其对四贝勒情深意重,臣担心您啊。”

太子估摸着,索额图心里恨死了四弟,从怀里掏出来描金绣凤的湖绸手帕,擦擦眼角的泪水,叹息道:“叔公您放心,孤知道大局。只是他是孤的四弟,不管怎么样,孤都是顾着他的。希望他这次能安心在家里休养吧。”

“太子殿下,您总是重情。”

索额图想听到太子说,派人刺杀四贝勒。四贝勒之前被行刺受伤的事情他隐约听说了,此时是好机会。没想到,太子只想四贝勒在家休养。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时易世变,他和太子的关系本来挺好,因为四贝勒,一件件事情闹得差点决裂。又因为四贝勒,得以缓和。

两个人坐下来,一起端起来茶盏,用口茶。

开始交换彼此手里的情报。

“太子殿下,臣询问了第一个在朝堂上,提起来臣的人,他是臣下面一个亲近大臣的手下官员,他说是不经意听同僚们说话,说现在是好时机,才大着胆子提出来的。——您确定,是四爷安排的吗?”

“孤一开始很确定,但现在也不确定了。”瓷胎粉彩荷花纹盖碗里的茶汤碧绿,映照出太子眼里的一丝疑虑。“按照推理,他是要利用叔公的事情,转移视线。后来孤以为,他是要彻底打压叔公,……”太子摇摇头。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是他受益。不可能和他没有关系。太子殿下,臣在家里两年,对于四爷的所有行为翻来覆去地研究,臣很是忌惮他。”狠辣的眼神里透着的,不光是忌惮,还有恐惧。

目光一闪,索额图咽下那句“四爷之前可能被刺杀受伤的事情,您知道吗?……”借着喝茶的动作做出选择:太子对四贝勒还是有感情的,重新爬起来了,还是要谨慎出口的话。

“太子殿下,臣听说,四爷新得一个小阿哥,长得很好?满月宴的时候,臣派管家送去贺礼,管家回来说,小阿哥很胖,但能看出来,长得很像四爷。”

太子瞳孔一缩。

一抬头,盯着索额图。

索额图目露赞赏,笑容慈爱:“臣也是做人祖父的,说句大不敬的话,人啊年纪大了,都喜欢孙辈。我们满洲自古就说‘抱孙不抱子’,关内人说‘小儿子大孙子,老人家的命根子。’”

太子张张嘴巴,嘴巴里一股血腥味,喉咙失声。

四目相对,太子的手一松,美观瑰丽的盖碗,掉在青色地砖上,哐当一声,盖碗四分五裂,里面的汤水四溅出来,脏污了他五爪行龙的杏黄朝靴。

康熙喜欢孙辈,向来疼得很。弘皙进学了,康熙手把手地教导弘皙写书法。弘晖阿哥出生后,因为四贝勒这么大年纪,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孩子,又有皇贵妃经常要四福晋抱进宫,见得多了,更是亲近地疼着。

“老哥,你说什么?弘晖阿哥有危险?”魏象枢愣愣地看着老上司马尔汉,因为他眼里的凝重,目龇眼裂。

拍案而起,一倾身,靠近马尔汉的耳朵,咬牙切齿:“老哥,这可是破了规矩了。谁没有老婆孩子?弘晖阿哥一个小婴儿,若有人丧心病狂到,对孩子下手?我……”

“你怎么样?”马尔汉翻翻眼皮,继续用烟叶装着自己的烟袋锅子,拿起来桌子上的,工部新出的黄铜打火机,“啪”的一下,星星之火在金黄的烟丝上烧起来,低头猛吸一口,屋子里不一会儿烟雾袅袅。

再看一眼发呆的魏象枢,伸手一指,示意他坐好。

一屁股坐下来,好一会儿,魏象枢回神,脸白白的,身体一晃。

“老哥你刚说,皇上不是驳回我的话,而是要抓更大的鱼,最好狠狠地打击目前的官场纵情享乐之风。我以为,皇上是护着四贝勒的。”

“就因为皇上护着,我都想到了,其他人想不到?这个时候,能要四爷真格儿去休养的法子,母丧?没人敢在宫里动手。妻丧?乌拉那拉氏一族也不是吃素的。子丧,最合适。孩子还小那,皇上再疼着也没有多少感情,也不会为了一个孙子大开杀戒。更何况,孩子小,都知道孩子难养活,好下手。”

马尔汉“吧嗒吧嗒”地吸着烟袋锅子,面色凝重。

魏象枢苦笑一声:“可是我听说,满洲、蒙古,都是不允许对孩子下手的,很多父亲不明的孩子,作为天赐的礼物被好生抚养,成吉思汗的第一个孩子,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不就是养大了封王?”

“可是现在进关了。”

“……是啊,关内人多,万事万物都低贱得很,人命更贱。”魏象枢第一次怀疑,关内的一切都是开化的,关外的一切都是野蛮的吗?

“是因为四爷动了格尔芬?你动我儿子,我也动你儿子?”一抬眼,默然片刻,再开口,声音嘶哑:“老哥,格尔芬已经是官员了,四爷用的是堂堂正正的官场手段。——这般对付一个婴儿,不顾官场默契,这是要下地狱的啊。”

“嘿。”马尔汉面色哀戚:“这样不择手段的行事的,这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四爷本就只有一个孩子,若是……你可以想象打击有多大?这才是一招致命。”吸一口,突出一圈烟圈,望着他的目光苍凉悲哀。

“你呀,在都察院混了这么多年,还是太耿直了。”

“我一辈子就这样了。知道该怎么做,可一些手段,使不出来。”魏象枢嘴里苦涩无边,端起来茶盏用一口茶,感觉嘴里更苦了。闻着上好烟叶的味道,言道:“两年前老哥和我分析,给我提供军队和兵部逛青楼消息的人,不能得罪,也不能听命,要去装作去查实,救了我一命。老哥,我一直谨记于心,这两年,谨小慎微。”

马尔汉眼睛半合,嘴里继续吸着,安静地听着。

“今天的朝堂,您看见了。四爷不再隐忍了。可四爷是体面人,行动大气,我……”

“你的心不定了。”

马尔汉一掀眼皮看他一眼,慢悠悠的语调。魏象枢眼睛睁开,宛若万年老好人被惹急了红了眼,硬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老哥,难道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吗?”

“你以为,我说的,有关弘晖阿哥的事情,四爷想不到吗?而且我已经要人去提醒四爷了。”马尔汉长长地叹息一声。“可是,都想到了又能怎么样?凡事,该忍就忍。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不谋长远,不能谋一时。不谋大事,不能谋小事。你看中的这些,四爷的优点,你要四爷改变吗?”

这句话像是一道紧箍咒,念得魏象枢头疼欲裂,可他面对现实能有什么办法?一拳头砸像茶桌,一脸怒色憋屈愤恨地低了头。

毓庆宫里,太子一个激灵,从呆滞中回神,面对弯身捡瓷器碎片的索额图,待要说话,书房外传来敲门声。

太子稳稳心神,轻唤一声:“进来。”

一个小太监进来,弯着腰,眼睛看着脚尖,轻轻道:“太子殿下,王剡老师求见。”

太子皱眉。

索额图快速反应道:“臣先回去。皇上隆恩,答应了格尔芬去宫里做御前侍卫,臣回家叮嘱他几句。”

“叔公回家,好生说说。看以后有机会的,先不要着急。”太子还是顾念着的。目光一凝,沉沉地盯着索额图:“叔公,弘晖很好,汗阿玛疼着,孤也疼着。”

“臣谢太子殿下关心,……太子殿下请放心。臣先回家准备酒席,明天宴请一些亲友。”

太子闻言一喜:“既然是汗阿玛都说好了,孤给写福字。”

索额图捧着字,微笑着,提脚离开了。

索额图官复原职,自然要请客显示一番好扬眉吐气。太子送到书房门口,等到索额图的身影看不见了,愣了一会神,吩咐小太监打扫地面,传王剡老师。

王剡这两年越发老迈,身形消瘦,脸上的老花镜架在鼻子上,比脸还大。腰弓成四十五度,头上的白发只有几根了,辫子都要梳不起来了,青色的家常袍服空空荡荡的,走路颤颤巍巍的,在两个小太监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来到书房,跨过高高的门槛。

可他这么老了,还是通身收拾的利索,礼仪周全,听到太子说“王老师不用行礼,请坐。”他还是艰难地弯身:“给太子殿下请安。”

太子忙扶住了。

太子落座上首,两个小太监扶着他坐到躺椅上,他人气喘吁吁的,另一个小太监送上来他的拐杖,他握在手里,才是有了一丝力气。

俏丽的绿衣小宫女上来送茶,耳朵上的金珠耳铛一摇一晃的,衬托白皙白里透亮,奶油一般要人想摸一把。她偷摸地给太子一个媚眼,太子隐然一笑,示意王剡老师。小宫女红着脸撇着嘴退下了。

王剡老师自然没看见这些,他转着几乎要没有光亮的死鱼眼珠子,努力要更看清太子:“太子殿下,您时间门忙,老朽知道。您要人都退下,我和您说几句话。”

太子知道他又要唠叨了,心生一抹不耐烦,可还是一挥手,要伺候的人都退下。

“太子殿下,老朽听说了一耳朵今儿朝堂的事情,急忙赶来。老朽年纪大了,家里儿孙不孝顺,房人为了家产争来争去,老朽烦恼啊。老朽按照嫡长子、嫡次子、庶子……的方式分配,完全合乎情理法。可是,依旧人心不足啊。……可是老朽还能怎么办那?手心手背都是肉啊。这两年,老朽来提醒太子殿下孝顺皇上,关爱兄弟,一家和睦,……也是由此而来。”

喘口气,说话用了他很大的精力,他年轻时候的精明没有了,他没有发现太子已经在看着茶汤走神儿,完全不在状态。

“最近发生的事情多,老朽一直思索一件事,您和四爷的关系,您对待兄弟们的方式。老朽要说,太子殿下您要亲近四爷,友爱兄弟,这也是老朽妄想了,老朽家里都这样了,又怎么能要求您那?可是太子殿下啊,皇上越是打压四爷,越是冷落爷,您越是要亲近他们。这是皇上在给您创造机会啊,皇上要给您一个广袤的大清、繁华的盛世,皇上顾虑您的名声,将得罪人的事情,都给他们做了,皇上愧疚啊,所以皇上要保护四爷。皇上知道四爷能干,一心要四爷做孤臣,就是为了要四爷做您的一把刀,由您保护着。”

太子猛地一转头,恍惚地问:“老师您说什么?”

“我说呀,”再踹口气。王剡老师面色潮红,激动道:“皇上,在给你打造一把好刀啊,太子殿下。”

太子的眼睛直勾勾的。

王剡老师眼望虚空,语气恭敬崇拜。

“皇上的心思深啊。谁能想得到那?四爷是孤臣,爷备受冷落,您去亲近,保护着,他们自然感激您啊。”

“……怎么可能?”太子的喃喃自语脱口而出。

王剡老师想笑一声,没有力气。喘着粗气,躺着闭眼休息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您是皇太子,皇上对您呕心沥血,……”

青筋暴起的手转着拐杖头部的圆木,心里一声叹息。

“官场惩贪基本完成了,冗杂的官员们被裁减掉八百多个,四爷得罪了全天下的官员、孔孟读书人,被贬为贝勒。老朽来的时候,听说四爷府上正在拆掉郡王的一些门牌规制,太子殿下,……”

“您应该亲自去一趟……”没有说出来,但太子毕竟是打小儿的太子,拉拢人心的手段几乎是长在他的条件反射里。他猛地一起身,抬脚。

硬生生地顿住。

这只尊贵的,穿着五爪行龙织金五彩杏黄靴子的脚,抬不上去,落不下去。

太子就这样金鸡独立地站着。

王剡老师没有发现,人完全平躺着,腿没有放好,人很不舒服,可他也没有力气调整姿势了。他回忆着自己发现康熙这一安排的激动,听说今日朝堂动静的恐惧,模糊不清地说:“太子殿下,四爷是体面人,您去了,他一定热情欢迎。他……”

“一直顾着您那……”没说出来,躺着不舒服,一口气没上来,艰难地咳嗽两声。

好似要将心肺都咳嗽出来的声音响在耳边,太子表情木然地听着,好似魂飞天外,那只脚静静地停在距离地面一寸高的地方,朝服上海水江崖的衣摆落在上面,上好的面料柔软丝滑垂感更佳。

乾清宫暖阁的窗边,康熙站着,望着四儿子两手抱着睡着的弘晖,扛着肩膀上的胖猫儿,一步一步缓慢、稳稳地走着,背影也是懒怠、温和。

梁九功悄悄地上前,哽咽道:“皇上,奴才不想哭。皇上,四福晋趁着四爷不在,取下来了府上的郡王牌匾,收拾属于郡王规制的东西。”

康熙的眼珠子还望着那对父子和猫儿的身影,木然地点点头。

今儿朝堂上,给这两年发生的一切做了短暂的决断,四福晋是一个灵性的,担心自己的夫婿回家后操办更伤心,提前打理了,很好。

光是想象那个画面就是心酸酸的难受。梁九功眼睛红红的,伸袖子抹抹眼泪,红色大总管袍服上的刺绣蟒纹,好似外头的玫瑰花一样盛开奔腾,即使在午后开始稀薄的阳光下,依旧红艳不减。

“皇上……奴才去看看?”梁九功担心,有不长眼的,趁机给四爷难看,他去了,就是代表康熙的态度了,多少能护着一点儿。

他以为,这只是形式上的问一问,康熙必然是答应的。

可是康熙摇摇头。

梁九功骇然地抬头,惊愕地看着皇上,慢慢地,眼里聚集了一些恐惧:帝王心不可测,这是利用完了四爷,要彻底放弃了吗?梁九功身体一晃,本来白净没有胡须的白胖脸苍白,宛若被突然抽走了全身的血液。

太阳一点一点地落下去,紫禁城的落日很美,很美。

康熙背负双手,望着外头已经看不见儿子孙子猫儿身影的宫道,站在窗边,站成一座雕塑。

夕阳西下,紫禁城的巍峨殿宇和黄瓦飞檐,连绵成片;南海、北海的水面波光粼粼;中轴线上的钟鼓楼跃入眼帘,是看京城景色的绝佳胜地。

突然想要画画的七公主,在钟鼓楼上,面对夕阳端坐泼墨。

不管哥哥们怎么劝说,胸口还是堵着一口气的胤祥和胤禵,跑出来东所,一口气跑出紫禁城的神武门,疯狂地跑马景山。

四爷抱着儿子扛着猫儿,出来午门,坐着马车。猫儿伸舌头舔舔小娃儿,被亲的小弘晖动动小嘴巴,在天底下最安全的怀抱里,蜷着小身体好似是做了美梦,睡得香甜香甜。可爱的小模样,要四爷不禁微笑,一低头,轻轻地亲一口他红扑扑的脸蛋儿。

天边云彩变化,太阳在云彩里露出来一个角,天空蓝得水洗一般,完美地映衬出红的、黄的、紫的……各色晚霞,绚烂迷人。

一个青色衣服小太监悄悄进来,因为梁九功白到透明的脸,小心翼翼地窥视帝王的表情,抖着嗓子,小小声地汇报:“……皇上,十阿哥和十四阿哥,跑马,跑去四贝勒府上了。”

没有回应。

他壮着胆子,抿了抿唇,继续道:“诚郡王领着,皇子们,九阿哥和十阿哥、十一阿哥……追了出去了。”

“……四爷,四爷坐着马车,回去了。半路上被几个要派去江南的官员拦住了,在茶楼里说话儿。”

“说什么?”康熙的声音冷冷的,蓦然响起,吓了小太监一跳。

梁九功听到这句,一颗心更冷,坠到冰窟里。

“说,说江南的官儿不好做,他们想去偏远的地方。”小太监磕磕绊绊的,瞄着梁九功,试图获得一点暗示,可是梁九功跟没看见似的,不是,跟没魂儿似的,这要他更害怕。

康熙蓦然大喝一声:“说!”

“奴才说奴才说。”小太监吓得什么顾虑都没了,倒竹筒子一般全出来:“那几个官员,乃是举人,家世也不高,还有一个,还是当初在索额图大人手里买的官儿,都是为官多年,因为性情耿直不能升迁的。他们担心自己的身份,到了文风鼎盛的江南,压根不能获得江南士绅们的认可,更认为自己耿直不适合官场,就找到四爷,问一问,能不能调一调,去贫困的边缘地方,好歹能做一点实事。四爷……四爷说,还没去,就想了这么多,是自己折磨自己,大不可取。四爷,四爷还说,心态要端正,不能骄矜自满,但也不能妄自菲薄。说,说,你们是大清的官儿,不是去交朋友的,也不是去获得士绅们的文学认可的,你们要负责的,一个是皇父,一个是大清和百姓、自己的前途。”

康熙的脸色黑沉沉的,风雨欲来。

一声冷笑。

“……你们四爷好嘴皮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