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倪匡 6449 字 2022-09-20

原振侠用一下闷哼声,代替了他的不同意的回答。黄绢忽然调皮地笑了起来:“你那位海棠呢?她爱你不爱?为什么她不能长和你在一起!”

原振侠坦然地接受了黄绢那种带有嘲弄的目光:“我只好说她不爱我,和你一样!”

黄绢听了,低下头去一会,避免再在这个问题上说下去:“海中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个神奇的女神,原,你要是去探索的话,尽可能知会我一下!”

原振侠笑了起来:“太虚无了,上哪儿去探索去?就算找到了,也……难道我也俯伏在她的脚下?”

黄绢一挺身,站了起来:“还有,那个阿英,也值得找一找。当时在场的三个人,她应该最清醒,由她来叙述经过的情形,会真实得多!”

原振侠心中一动……黄绢和中南半岛上有着联系,通过她的关系找寻阿英,应该容易得多。

几年前,他在泰国认识的传奇人物青龙,也是通过了黄绢的关系而认得的。黄绢去进行找人的工作,自然有各种方便。

他点了点头,也站了起来。就在这时,球室的门上,有敲门声,接着,两个黑衣人推门进来,有着相当紧张的神色,望了原振侠一眼,才道:“将军,有重要的情报,等待决定!”

黄绢挥了挥手,向外走去。到了门口,她才站定了身子,可是并不转过身来:“别太轻视环境的力量,阿英对林文义的爱,可能也是由环境造成的!”

原振侠立时道:“是,当他们被吊起来喂鲨鱼的时候,那又是什么环境?”

黄绢的反应更快:“那时候,谁也不知道爱神会突然出现。你不妨试想一想,阿英在那样环境下,是求活还是求死?”

原振侠一时之间,不禁答不上来……阿英的遭遇如此悲惨,在山虎的蹂躏下,简直是生不如死。那么,她如果刻意求死,似乎也不能说是为了爱情了。

在他犹豫了一下,未能立时回答之际,黄绢已然发出了一下长笑声走了出去。她的笑声和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中,渐渐远去,直到听不见了,原振侠才喃喃地说了一句:“别亵渎了爱情!”

他的心中一片惘然……能和黄绢短暂地相聚片刻,紧紧相拥,那自然使他感到极其快乐。但是每一次相聚,都在分手之际,使他感到两人之间的距离是如此遥远,这又带来极度的惘然!

原振侠低叹了一声,慢慢地踱出了那壁球室,经过了空洞的走廊。走廊中的灯光相当暗,把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看起来,更有一股清冷的感觉。

当他出了体育馆之际,几乎已是天色将明时分了,体育馆外也十分寂静。原振侠只觉得那种惘然之感,使得他的心头添了一股重压,十分抑郁不快,所以他顺着路边走着,深深呼吸着清晨带着潮湿的空气。

等到他回到住所时,天色已然大明,他只是略微休息了一下,就到了医院。

医院的时刻是相当刻板的,和他有冒险生活之际的那种惊风骇涛,大不相同。当他穿着白袍,挂着听诊器巡视病房之际,他至多只是一个英俊高大得出奇的医生而已。谁能想到他在几小时之前,曾和一个巨人般的凶汉作过生死搏斗,谁又能想到,他有过那么多不平凡的经历!

中午,当他正在休息室中休息的时候,休息室的门推开,他看到林文义拄着手杖,脸色苍白激动地走了进来,不断地喘着气。

原振侠望着他,等他先说话,林文义喘了几口气,才道:“有人告诉我,山虎上校还活着!”

原振侠自然不会惊奇,只是扬了扬眉。林文义来到一张椅子前,坐了下来:“去年,就有人见过他,在曼谷。我和……一些难民有联络,有人见过他,在曼谷!”

他接连重复了两遍,神情又是紧张又是激动,双手紧握着拳。

原振侠摆了摆手:“别紧张,我在几小时之前,还见过他‥‥‥”

林文义的脸色本来就苍白,这时更是变得一点血色也没有,身子发着抖,直勾勾地望定了原振侠。

当林文义假托了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叙述着他自己的故事时,曾详细说到过,他自己如何屈服在山虎上校的威势之下的情形。这使得原振侠虽然对他的遭遇寄以同情,但是并不是十分喜欢他,而且,还有点瞧不起他。

这时,看到了他这种情形,他有点冷嘲:“怎么,你不是想找他报仇吧!”

林文义的身子,又抖了片刻,才道:“我……要是他找到了我,我……我……”

看来,他还是对山虎上校感到害怕。原振侠叹了一声:“别怕,他参加了一个国家的特种部队,只怕你和他没有什么见面机会。”

林文义双手捂住脸,低下头来。

林文义的这个动作,不知道是在庆幸他不会和山虎上校见面了,还是在恼恨无法找山虎上校报仇。不过以他懦弱的性格来推测,只怕是前者的可能性大一些。

过了好一会,原振侠感到有点不耐烦,想下逐客令之际,林文义才抬起头来,颤声道:“也有人看到了……阿英!”

原振侠“哦”地一声:“也在曼谷?”

林文义摇头:“不是,是在海上……那人说得十分玄,我不是很明白。他本来就认识阿英的,是阿英的一个远房亲戚……“

原振侠一挥手:“说他遇到阿英的情形!”

林文义嗫嚅道:“我很难复述,而且,我也不是很相信这个人的话,他说得太玄了!”

原振侠早就领教过林文义这种吞吞吐吐的性格,倒也不以为奇,只是现出不耐烦的神色:“说简单一点。”

林文义咽了一口口水:“那人说,早在他们离开西贡之前,就听到了一个传说……”

原振侠又皱了皱眉……他叫林文义说简单一点,林文义竟然从“传说”说起!林文义也看出了原振侠的不耐烦,忙道:“有关系的,原医生,那传说和阿英,是很有点关系的!”

原振侠只好由得他讲下去,并且决定尽量不打岔,以免浪费时间。

林文义吸了一口气:“传说称,在海上,尤其是在大雾之中,会出现一个女神,搭救陷入困境中的海上难民,这女神十分美丽。”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逃亡的难民把生命交给了喜怒无常的大海,而且心境又是那么绝望,在生死毫无保障的情况下,就很容易有这样的传说。”

对于原振侠的分析,林文义显然不同意,可是他只是在神情上表现出来,言语上并不敢反驳。呆了片刻,才道:“我和逃出来的难民,一直有联络,有时在金钱上帮他们……反正我那些钱,全是爱神赐给我的……”

原振侠一挥手:“那个传说中在大雾中出现的‘女神’,就是你遇到过的那位‘爱神’?”

林文义苦笑了一下:“我本来也以为是,现在才知道不是。那……女神是……阿英!”

林文义说得十分紊乱,原振侠心中暗叹了一声,没有再说甚么。

林文义道:“这一年来,总有逃出来的人,陆续向我说起过,他们如何在绝境之中,忽然有女神出现,救了他们的经过。”

林文义的这番话,倒引起了原振侠的很大兴趣,他立时问:“不单是一个人遇到过,而是有很多人遇到过?”

林文义点了点头:“是,对我说起曾遇到过的人,至少有二十个,都是怒海余生的难民,他们没有理由说谎。而且有关这个女神的事,在难民之中,广泛地传说着,也不会是空穴来风。”

原振侠的语调有点冷淡:“既然有这样的情形,昨晚你为甚么不对我说?”

林文义忙分辩:“我以为那无关紧要,所以没有说。因为他们在海面上遇到的女神,在他们口中的形容,显然和我遇到的爱神不同,所以……我没有说起。直到昨晚你走了之后,又有两个难民来找我,其中一个,就是我说过,是阿英的远亲。他在浓雾之中,认出了那女神就是阿英,还叫了她两声,可是阿英没有回答,我这才和你商量一下。”

原振侠问:“当时的情形怎样?”

林文义道:“当时,他们乘搭的木船漏水,食水又用完了,船上不断有人死去,已经几乎绝望了。雾又大,航途迷失,而阿英……女神就在雾中出现,救了他们。”

原振侠笑了一下:“是人也好,是神也好,总不能凭空在海面上出现的?”

林文义又咽了一口口水:“每次她出现的时候,都是大雾中。所以说起她的人,都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是怎么出现的,大多数人,都说像是一个幻梦一样!”

原振侠心中说了一句:根本就是一个幻梦!

林文义却现出十分焦急的神色来:“原医生,阿英是不是死了,所以才变成了神?”

原振侠听得他这样问,有点啼笑皆非,他想了一想,才道:“照那天发生的事看来,阿英应该没有死!”

林文义并不知道,原振侠在山虎上校口中又知道了许多事实,所以听到原振侠这样讲,惊讶得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把他自山虎上校口中知道的经过情形,约略说了一遍。林文义神情十分激动:“这样的恶人,神仙怎么会放过他?”

原振侠顺口答一句:“或许,那女神只是爱神,不是死神。“

林文义仍然在咬牙切齿地愤恨,他这时的神情,自然是在表示他对山虎上校的怀恨。这本来是很正常的,可是,看了林文义的这种神情,原振侠忽然想起了黄绢的话:不要轻视环境的力量……在特定的环境之中,有特定的感情!

原振侠的心中,不禁起了一阵疑惑:难道像林文义和阿英这样生死不渝的爱情(甚至感动了爱神,使她在海中冒起来!)也是特定环境下的产物?也会因为环境的不同而变化?

原振侠当然不愿意相信这一点,他不由自主,摇了摇头,望向林文义,心中又不禁想:林文义恨山虎,是恨山虎加在他身上的屈辱,还是恨山虎加在阿英身上的凌辱,还是两者都有?林文义心中感情的复杂,只怕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别人要理解,自然更加困难了!

过了一会,林文义的情绪,才渐渐恢复了正常:“阿英要是没有……死,她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一直在海上漂流,为什么她……她靠什么生活?”

原振侠曾经幻想过阿英和“爱神”在一起,当然那是全无根据的幻想,只不过可以满足一部分浪漫情怀。但是他还是问了一句:“传说之中,女神出现时,只有一个,不是两个?”

林文义点了点头:“只有一个……而且,有人认出了她是阿英!”

对于这种奇幻莫测的事,原振侠也无法表示任何意见。两人又沉默了片刻,林文义才道:“我想……我想……”

他犹豫着,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说出来。

林文义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想……弄一艘船,到海上去,希望可以见到阿英。”

原振侠挺了挺身子,对林文义不禁有一点肃然起敬之感:“你考虑过这样做的危险没有?”

林文义长叹了一声:“考虑过了!难民船经过的那一片海域,仍然有大量的海盗出没,又有大风大浪。可是……可是既然有了阿英的消息,我自然要不顾一切去找她!”

原振侠想了一想:“根据传说,她似乎是在难民船有绝大的困难时才出现?”

林文义神情惘然:“你的意思是,我……就算弄一艘船,不断在海域中航行,也未必会遇到她?”

原振侠的话,根本是建立在一个“传说”上的,自然难以禁得起进一步的分析。不过在这样的情形下,原振侠也只好道:“是。”

林文义低下了头,双手抱着头,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