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别扭(三合一)

顾钦辞来得猝不及防,走得干脆利落。

打扰二字混入潇潇雨声听不真切,玄色身影融入沉沉夜色更看不真切。

他锦衣墨发早已湿透,粘在皮肤上却毫无知觉,只是胡乱抹了把脸,兀自冷冷哼声。

……顾钦辞呐顾钦辞,你真是够多管闲事的。

一个多时辰前,他从杨子规口中听完那桩宫闱秘事,并没有即刻出宫回府,而是相反扭头去了内廷太医署。

顾钦辞不算精通歧黄之术,但最基本的药理常识是行军打仗该具有的必备技能。他知道,宁扶疏当年为救宁常雁服下的毒药,多半是至阴至寒之物。

而寒性入骨致使每逢阴雨天便关节疼痛,此症状和另一种世间常见的病痛极其相似,风湿。

顾钦辞太熟悉这种病了。

北地寒凉,他们常年驻守边陲的人身上到处是战场刀光剑影留下的疤痕,伤筋动骨已属家常便饭,寒气便盯准那些伤处,趁虚而入,成了扎根骨头缝里的风湿病。

再加上将士们日日需要巡防值守,不论冰霜雨雪艳阳天,无可偷懒懈怠。往往站在雨雪中被淋上三四个时辰,病痛缠身挡都挡不住。

顾钦辞得益于身体硬朗,两军交战又基本只有他打别人的份儿,没怎么受过伤,倒是运气好没患风湿痛。但他的嫡亲兄长却恰恰相反,一双腿大多数时候都坐在轮椅上,疼得动不了。

是以,他早照顾兄长照顾出了经验,知道用什么法子、吃什么草药才最能缓解病痛,便依照熟记脑海中的药方和配比去太医署抓了药材。

本想支使小太监煎好药送去昭阳宫即可,但顾钦辞倏尔想起宁扶疏那副矜贵娇气的样子。

药汁苦涩且味儿冲,她该不会喝不下口吧。

于是他半路折返回太医署,边用白瓷钵捣碎草药边进行小火加热,稍冷却后和入上等蜂蜜,搅拌混合,揉搓枣核大小的圆丸子形状,便于吞咽。

顾钦辞自己尝了一粒,入口有蜜糖香甜掩盖药味苦重,觉得应当没有问题了,连忙赶往昭阳宫。

他以为宁扶疏的四肢关节还疼着,度秒如年。

可结果呢,他看到了什么?

纵情歌舞,美男环绕,和其中一位小郎君眉目传情。哪有半点身负病痛的样子,哪里需要他配置的治病药丸。

顾钦辞透过门窗剪影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莫名翻涌的脾气,重重推开殿门。

不速之客骤然闯入,歌舞升平变成四下寂静,与宁扶疏面对面相望着,他理应说些什么。可话音在喉间几度辗转,顾钦辞才惊觉自己闯进来是要做甚。

给宁扶疏送药?

人都能暧昧调戏小郎君了,需要个屁的药。

谴责她不检点?

本就是君王制衡权臣的姻亲,是做给外人看的表面夫妻,宁扶疏玩得再浪荡再荒唐又如何。只要不损害到他顾家利益与颜面,就都和顾钦辞无关。

他是这声色犬马中最多余的那个。

雨势渐渐大了,顾钦辞脚下步伐愈快。他没乘那辆长公主礼制的厌翟车,独自一人孤零零的,穿过苍茫不见五指的夜色,走出宫门,走进小巷。

手中装着药丸的药盒早已被雨水打湿,他手掌用力,任由雕花木盒尖锐棱角扎入掌心。

冷哼飘散风雨中,顾钦辞暗自在心里唾弃自己: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他要是再吃饱了撑的关心宁扶疏,顾钦辞三个字就倒过来写,再让他遭受五雷轰顶。

“轰隆隆——”一阵惊天骇地的巨响蓦然在头顶炸开,震得人耳朵隐隐作痛,伴随着紫电青光划破苍穹。

顾钦辞:“……”

巧合,这一定只是巧合。

何况,他也没关心宁扶疏。

之所以半路折返去太医署,只是借此找个去昭阳宫的正当理由罢了。只是想回去看看,宁扶疏被病痛折磨成了什么惨样,好供自己冷眼欣赏,仅此而已。

顾钦辞觉得这个解释很合理,信手将已经没用了的药盒随意丢到路边。

谁爱要谁要,反正他不要了。

大概连顾钦辞自己都没有发觉,在他甩手扔东西的瞬间,脚步不由自主地稍稍慢下来些许。甚至因为没听见木盒砸到地面的钝响,驻足回头看了一眼。

“驸马爷,您的东西。”暴雨中,一人哈腰弓背,掌心稳稳托着精致小盒子呈到他面前。

此人衣衫破败,鞋帽褴褛,头发乱糟似一簇鸟窝遮住小半张脸,只剩两排大白牙咧出嘴唇殷殷笑着。

亏得习武之人六感敏锐,顾钦辞凝神细看,忽然笑着“哟——”了一声。他目含戏谑地挑眉:“姜大人,不对不对,现在应该唤工部郎中大人。几日不见,怎么落魄成这样了?”

姜昱登时扑通跪了下来,膝盖重重坠地,溅起雨水淤泥:“驸马爷,求您,求您帮帮草民。”

没有自称下官,顾钦辞隐约猜到些什么。

但他没忘记那日宁扶疏病酒症发作,红疹遍布脖颈,可是有姜昱好大一份“功劳”在里头。这马屁精不是喜欢说话吗,一张嘴不是最擅长扒拉个不停吗,那就让他说说看自己是怎么变成这副破烂样的好了。

杀人诛心,顾钦辞补充道:“姜大人最好说的详细些,方便本侯了解清楚情况。”

“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就,就,就是御前失仪。”姜昱羞愤欲死,磕磕巴巴终于憋出句完整的话,“草民大概吃坏肚子了,在上朝的时候,没忍住,连续出了好几次虚恭,污了陛下和长公主殿下的耳朵。”

“只是污了耳朵?”顾钦辞悠悠反问。

姜昱现在只巴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翁声道:“还有,鼻子。”

“长公主殿下立刻沉了脸色震怒,在朝堂上当着诸位大人的面斥责草民。陛下为了哄长公主殿下平息怒火,就杀鸡儆猴罢了草民的官。”

前因后果就是这样,只不过姜昱省去了他事后找太尉求助却被扫地出门,以及在熙平侯府坐落的巷子拐角蹲守了整整一日,才终于瞅准驸马爷独自一人的时机冲出来。

姜昱将如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觉得顾钦辞肯定不知道他曾投靠过太尉,那么在驸马爷眼里,他便是借长公主之势上位的人。被长公主罢了官还来求援驸马,又坐实他忠于长公主党。

他们一个是长公主的臣下,一个是长公主的夫君,绑在一根绳上,互相帮扶是应该的。既然上回顾钦辞能向长公主引荐他,这回没准同样能帮他说上话。

姜昱静静等着顾钦辞的指示,却不曾想,听见的会是一声轻笑,包含着五分兴致浓稠和五分轻蔑鄙薄。

前五分,是笑宁扶疏的。给人饭菜中加入巴豆,害得排矢气不止,让看不顺眼的人里子面子都丢干净。

这招,真是够损的。

后五分,则是笑姜昱,没多余的意思,就是看不上。顾钦辞连话都懒得说,不耐烦地转身便走。

姜昱心头一紧,伸手欲拉拽顾钦辞的衣摆,但却被巧妙躲开,抓了个空,连半片衣角都没摸着。

“……驸马爷?”他小心翼翼低唤。

顾钦辞漫不经心地往脚边觑了眼,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双唇之间,以气发音:“嘘——”

“本侯只说要了解情况,可没答应帮你。”

姜昱霎时如遭惊雷轰顶,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他已经被太尉党当做废子抛弃,以丞相为首的中立党压根不掺和这些事儿,如果连长公主党也不要他,那就真的只能一辈子自称草民,再没有飞黄腾达的机会。

他拖着被秋夜寒气侵蚀的身子跟在顾钦辞身后,生怕跟丢了,走两步跑三步,摔倒了就再站起来,跌跌撞撞。

眼见雨丝空中被熙平侯府门前的灯笼照亮,姜昱体力逐渐不支,脑子却还灵光着。他知道如果今日让顾钦辞走进这扇门,自己的仕途便到此为止了。

身处绝境,姜昱咬咬牙,豁出去了!

他扯开嗓子大喊:“太尉!”

沙哑声音被暴雨淹没,可姜昱相信顾钦辞听到了,因为前面的人脚步由疾变缓。

姜昱喘了口气续道:“太尉要杀长公主!”

顾钦辞身形顿了顿,下一秒,人影如鬼魅般闪现至姜昱面前,五指掐住他的脖颈逼问:“你说什么?”

“咳咳咳——”姜昱呼吸困难,艰难开嗓,“今日长公主殿下生辰设宴,驸马爷是刚从宫里出来吧?”

“别废话,你究竟想说什么?别妄图挑战本侯的耐心。”顾钦辞手掌用力,逼得姜昱面色如猪肝涨红发紫,连告饶和讨价还价的精力都没有,连忙把知道的秘密全盘托出。

“不瞒驸马爷,赵太尉觊觎长公主殿下手里的权利很久了,在朝堂上用尽手段也没能夺走一星半点。最近赵太尉又怀疑长公主殿下抓到了他的把柄,成天寝食难安,就动了暗杀的心思,觉得如果能成功就一劳永逸。”

“草民初入金陵时曾寄住在太尉府,知道赵太尉喜好听琴,上个月却将府里最好的两名琴师送去了乐坊,要乐坊掌事趁机把人安插到进宫献技之列。还说一旦计划成功,让两人演一出被捕的戏码,把脏水泼到……”

他抬眼看向顾钦辞漆黑如墨似能吃人的眼眸,有些不敢说:“泼到驸马爷您身上。”

顾钦辞从始至终都面若寒霜,听到和自己相关的栽赃陷害也没反应,淡声道:“继续。”

“没,没有了。”姜昱吃力地抬起双手,证明自己所言句句属实,“草民身份低微,打探不到太多绝密消息,就只知道这些。”

顾钦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话音听不出是什么情绪:“讲得不错。”

随之松开了钳制他脖颈的手。

姜昱顿时仿佛看见了希望的曙光,边大口呼吸空气供氧,边谄媚地朝着顾钦辞憨笑。

突然,张开的嘴巴里被丢进来某种东西,药味冲鼻,由于他喘息急促,顷刻间,不自觉就吞下喉咙。姜昱脸露狐疑,想问顾钦辞给他吃了什么:“唔——唔——”

开口只剩下含混不清的呜咽声,嗓音如锯齿割木般嘲哳粗涩,难听至极。

顾钦辞一脚把人踹开,踢断了肋骨。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犹如房屋梁顶掀开天窗,顾钦辞不是只会弯弓耍大刀的武将,他自小熟读兵书策论,金陵城中污七八糟的争权夺利他都暗暗看在眼里,心如明镜澄亮。平素漠然置之是因为事不关己,嫌脏更嫌恶心。

可这晌,猜出了宁扶疏当日忽犯病酒症的真相,乃至自己也被算计入局的真相。

井水明目张胆犯到河水头上,河水若依旧息事宁人,该叫人当他熙平侯好拿捏。

顾钦辞再瞥向姜昱的眼神,染上浓稠憎恶。

他冷冷退后半步,说道:“讲得不错。”话音陡转,“可你这张嘴,长公主殿下不喜欢,本侯身为驸马,便越俎代庖替细君惩戒。”

语讫,顾钦辞一把夺过被姜昱接进手里的雕花药盒,嫌脏似的在衣袖上反复擦拭,而后刻意扬声命府外护卫千万守好大门。

侯府门楣高悬,不是乞丐要饭的地方。

顾钦辞甫一进门,老管家就凑上前忙里忙外地关心他:“侯爷您这一身……”

他见自家少爷身上没一处干燥的地方,霎时皱紧眉头,密密麻麻的仄皱痕迹在额头积聚,抱怨不停:

“咱不是跟着长公主的车进宫了吗,怎么弄成这样?难道说长公主发脾气将您赶下了马车,还不让您撑伞?快快快,快进屋去把衣裳脱下来,再洗个热汤浴,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么淋雨遭罪啊,真是造孽。”

“袁伯。”顾钦辞冷不丁打断他的碎碎念。

老管家立马闭唇噤声,听他吩咐。

顾钦辞道:“我要再进宫一趟。”

老管家不明白为什么他刚回来又要走,且这会儿已将近亥时,满城万家灯火逐渐熄灭,瑰丽恢弘的皇宫也已安眠。这会儿进宫,能做什么。

但他是老侯爷身边的心腹了,只知绝对遵从少爷命令,不多问、不质疑。点点头答应:“老奴去备车。”

顾钦辞拦住他:“夜间街巷无人,备马吧。”

赵太尉要杀宁扶疏,李皇后带去昭阳宫的琴师中有刺客。性命攸关的大事儿,半分半秒都耽搁不得。

马车笨重太慢了,只有骏马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