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之前

这个词对青豆来说特别近,就在脚下,又特别远,飘在空中。

一九八五年九月十号是全中国第一个教师节,而后全国各地响应号召,为教师改起福利房,没多久,教师涨工资,没多久,穷教书匠开始吃香。

小南城的老师们在接下来的三年里,论资排辈,陆续住进各学校集资建成的教育新村。

教育新村就在东门桥一号楼往西,也就是顾弈家西边。

邹榆心当时也想争一争,改善自己的小两居室,把大女儿接过来。为此,她找过两次南城大学的领导。

但顾燮之87年的时候去了译制片里遥远的异国他乡读书,加上他们83年就分到了最好的房子,所以这次分房一事没有考虑他们。

那也是仅有的,青豆看到邹榆心不够精神的半年。

可见分房子多耗人。

虎子的筒子楼也不太平。

就算破得天天电闸跳电,夏天热成蒸笼,暴雨水房漏雨,可筒子楼依然是单身宿舍楼男女撕扯争抢的香饽饽。

那是一个可以称得上是家的独立空间。

分房按工龄、级别、职务、职称、学历等算分,分高者得房,分低者继续攒分数。

好不容易攒够分数,房子也不是任你挑选,要抽签分房。

就是说,空出二十套房子,你得到的是哪一层、哪一间,要看运气。

靠外的光线好,靠楼梯的非常吵,靠厨房水房的非常热,门道讲究不可谓不多。

青豆自己家没有一个体制内的,但她周围却全都是。每天看他们米面粮油水果往回领,听他们说房子的门门道道,久而久之,莫名其妙成了半个算分换房的小专家。

青松有时候回来会能遇见找她聊房子的阿姨,而青豆也帮青松用职工内部价入过一些好东西。

房子天天在嘴边叨叨,当青松说出这回买房的细节时,青豆整个人像是田间越烧越旺的秸梗,越听越热。

青松说:“有个四楼的房子,分了一年多没分出去。”

青豆一拍手:“小南城这边的说法,四楼不吉利。”

小南城方言前后鼻音和平翘舌音不分,所以“4”就是“死”。

青松说:“门牌号也不太好,404。上一户住那里的一对夫妻,离婚了,后面的人更不愿意了。”

青豆叹气:“离婚是大事啊。”

这年头离婚,事的严重性和辐射性比结婚要广泛很多。在青豆的信息渠道听来,离婚是古代皇帝老儿驾崩一样等级,能震动四邻的大事。

青松说:“今年四月,他们单位想把这房子卖了。”

青豆问:“谁告诉你的?”

“孟庭。”

青豆眼睛一转,原来如此。如果他们买房,就顺理成章搬出去,而孟庭若做通于雨霖的思想工作,这间泥瓦房可以给素素住。两全其美啊。看来,最近闷声凿墙没有白做功。

孟阿姨到底是孟阿姨,真是颗活的七窍玲珑心。

青豆问:“多少钱?”

“一万五。”

天哪。上次五千都觉得不可能,这次翻了三倍。青豆叹了口气:“哎。”

也不知道怎么的,一直沉默如睡着的吴会萍忽然开口,“那就凑凑吧。”

其实在程家村,“4”也不吉利。但当年青豆害瘟,风水先生说过,这个小姑娘命不同。青豆是一种攀缘草本的吃食,拨豆不是要扒开丝丝缕缕取出那颗豆子嘛,她就是有点弯绕的命,“4”旺她。

青豆苦恼地喊道:“又不是一百五,哪那么容易凑到啊。”

下一秒,吴会萍和程青松异口同声:“你好好读书,这不归你管。”

青豆笑了,“要集资吗?我有一百五。”

吴会萍问:“哪来的?”

“我存的!”青豆咯咯笑,“我放在这张床的床板下面,万一有天......我和二哥饿肚子了,我还有私房钱!”

程青松躺在地铺上,哎哟了一声,“我说咱家怎么这么穷呢,原来养了只偷米的小老鼠。”

话正说着,素素进来了。她很懂事地把灯熄了,爬到了青豆身边。

青豆悄悄问她:“怎么样?”

素素垂目,掩住情绪:“我也不知道,再说吧。睡吧。”

“好,睡觉。”青豆与素素在黑暗中对视一眼,沉入睡梦。

再睁眼,阳光明媚。泥瓦平房的地铺收好了,吴会萍忙忙碌碌进进出出。

吴会萍见她醒了,把她泡在水里的栀子花摆摆好,深嗅了一鼻子:“这什么花啊,真香。”

“是的,老香了。”青豆在栀子花的花香里意犹未尽地翻了个身,正奇怪妈妈不知道这是栀子花吗,就听见耳边的嘈杂越来越大。

见装载行囊的蛇皮袋放在了屋中央,青豆才反应过来,妈妈和妹妹今天就要走。

“怎么了?不是说礼拜一走吗?”青豆急得土话都冒了出来。

吴会萍听到青松有买房意向,赶着回家,她要把地里的菜收了卖了,要去问大伯挪点钱,去她大姐二姐三姐四姐那里问问看,能不能借点,她一想到上上下下都是事儿,城里是一天都待不住了。

话音一落,青松满头大汗买了车票回来。

他边拿井水冲脸解热,边说:“中午的车。”

青豆脑袋一片空白,顾不上洗漱,踹了被子就往顾弈家跑。睡前她想好了,要问顾弈借照相机拍张全家福,寄给大哥,要是他不借,她就带她们去照相馆拍。

显然后者来不及了,青豆急得掉眼泪,照片的愿望全寄托在顾弈身上了。

她跑到筒子楼楼下,忽觉脚软,找了辆自行车,一屁股坐在后座上想对策。

正好,虎子和他爸从东门桥那儿过来,手上还捏着半截油条。

青豆乖巧地冲王乾叫了声叔叔,等他上了楼,青豆把这事儿给虎子说了,“你说,顾弈会借我吗?”这照相机到底是金贵的宝贝,不是说借就借的。如何开口,都有些不识好歹。

虎子“哎呀”了一声,接着皱起眉头。很是苦恼。

青豆着急:“不肯吗?给钱也不行吗?”

虎子也不知道顾弈肯不肯,只能问青豆:“一张照片多少钱啊?”

青豆飞快口算:“一卷胶卷是20张还是30张?算了,就按一块钱一张算,洗一卷15块,那洗一张也算他一块钱。唔......一张照片两块钱够吧。”她已经往多的算了,一点没有坑他的意思。

她想想又不对:“得加上相机本金。照相馆一张是20块,我就给他20行吗?”

“那行啊。”虎子一听很划算,换他肯定干。

“那你陪我去找他行吗?”青豆有点紧张。

虎子百分百乐意奉陪。

走出两步,青豆两手一拍,想起自己没带钱。二十块钱这么大额的巨款,她怎么会随身带呢。

“我得回去拿钱。”这样比较有诚意,不然像赊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