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话

少年咀嚼着他新学到的发音,又一次想到了那个连他的性别都不知道,就给他取下了“megumi”这个名字的父亲。千春不是日本人,所以她不清楚他的名字一直以来使用的都是训读的发音,这种发音通常会用于女孩子的名字,而男生如果使用“惠”作为名字,一般读作“kei”,听起来和中文的读法更像一些。

寄托着祝福的名字吗……

“我父亲,”伏黑惠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道,“那家伙可能只是单纯地只能记住女生的名字。”

千春不再说话,她只是安静地注视着他,等待着他继续诉说那些他平日里不想提及的往事。

伏黑惠很讨厌别人对他抱有同情。哪怕是一般人所供奉敬拜的神像,那样慈爱的神情落在他的眼里,也是令人不喜的悲悯——所谓的神明高高在上,充满怜惜地俯视苍生,但它能够护佑信众吗?它不能,它永远是高耸于云端,不会低头触碰现实的神。

神不过是另一种诅咒的凝结。

所以不是因为他是咒术师,他没有这方面的信仰,而是因为伏黑惠就是伏黑惠,所以他不信神明。

但是千春不一样,她凝视着他,琥珀色的眼眸里氤氲着温柔,这让他想起初见的时候,那时他对她毫无了解,看到她站在海边,月色为她镀上一层神性。但她又是鲜活的,是会触碰到他心底柔软的存在。即使对他有怜惜,也不会让他感到讨厌的,因为那不是同情,她盈满的是爱。

他被她的眼神打动了。

少年想,我要比我那个醉生梦死的父亲更好运。

因为我甘愿。

于是伏黑惠第一次在同龄人面前主动地吐露了他那不为人知的家庭状况。他的父亲本来是御三家禅院家的一员,后来离开禅院家,在他的母亲死后,他入赘到了伏黑家,所以他姓伏黑。后来在他刚上小学的时候,五条老师找到他说,他的父亲把他卖给了禅院家,不知所踪。他不想去陌生的禅院家,因为他还有个与他一起被抛弃了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五条老师解决了这件事。再后来,他的姐姐遭到了莫名的诅咒,从此昏迷不醒。

在讲述这些的时候,伏黑惠发现,他比自己想象中要更冷静,好像他在讲别人的故事一样,他能够将一切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也许是因为他对父亲没有什么印象,也许是因为在他决定成为咒术师的时候,他就已经放下过一次了。

他只是单纯地没有遇到想让他说出心声的人,而不是不能说。

窗外原本晴朗的天气不知何时变成了阴云密布,而在阴云密布之后,是属于夏日的瓢泼大雨。明亮的室内变得昏暗,雨声敲打着玻璃,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千春抿了抿唇,虽然她猜测过伏黑惠的情况,也因为真希前辈说还是让他自己告诉她,产生过更不好的猜想,但她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身世竟然是这样的,和她是如此的不同。正是这样的经历导致了他的性格吧,这样想着,她不由得向他靠近了一些,然后伸出了手。

“……千春?”少年回过神来,低声说道,他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

“嘘,惠不要说话。”她说,“让我抱一会。”

他未必需要她的拥抱,因为此刻是她需要他。

在听过这样沉重的故事后,她心中惶惶,很担心伏黑惠会如同那些来到他生命里又忽然消失的人一样,从她眼前消失,再也捕捉不到。

如同在白日里她在看到东堂前辈退开的时候,对他所要做的事情,所产生的不好的猜测一样。

雨声仍在继续,在这样的大雨里,即便是躲在屋子里的人类,也好像变成了随波逐流的浮萍,需要通过紧紧依偎才能意识到自己扎根于、身系于何处,不会轻易地被暴风雨卷走。

千春想,有很多罪犯会用自己的不幸来为自己开脱。但是伏黑惠并没有成为那样的人,他过早地就变得成熟,这不只是说他的性格,包括他的行事风格也是如此,他在很少去回忆童年,他在向前走,即使面对他不认可的事情,他也能保持较为公正的态度。

她喜欢他。

“我不管‘惠’在日语里是什么意思。”她轻声说道,“对我来说,我能遇到你,就是命运对我的惠赠。”

千春知道,她固然会因为想到林绮下落不明,自己却意乱情迷而痛苦,但是如果她来东京没有认识伏黑惠,那么早在她意识到小绮的失踪和自己有关的时候,即使她能够用理智控制着自己回到安全的地方,但她只会更早地陷入崩溃。

她有一个自私的想法没有说,那就是如果她真的使用了会让自己两败俱伤的术式,那不是代表她已经毫无顾忌,打算放弃寻找好友,而是因为她知道,伏黑惠一定会帮她完成她的愿望。因为换做是他这么做了,她也会如此。当然,会生气什么的则需要另说。

“我需要你。”她说。

我前所未有地庆幸,我认识了你,我们可以互相给予慰藉,我们的灵魂如此契合。

伏黑惠想,明明此刻更脆弱的应该是他,更需要的拥抱的也是他,但是她却没有这么说。

神明泛泛地怜爱世间万物,而他眼前这一尊,她不用说任何的言语,不用表达任何的歉意与同情,她已经共享了他的那些勉强可以被称为苦难的过往,然后用最纯粹、最热烈的喜欢,偏心于他。

所以他甘愿。

甘愿沦为信徒。

钉崎野蔷薇隐约感觉到,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她的两位朋友似乎又经历了什么事情。虽然他们看起来不像前段时间那样像是闹了别扭一样,一方躲着另一方,连眼神都没什么交流,但是,他们现在也非常奇怪。

只要眼神一触碰到,两个人就会脸红!

什么情况,已经在谈了吗?

并没有。

在那场雨停息之后,空前地释放出情感的两个人并没有进行什么更越界的举动,到底是青涩的少年少女,两个人很快就陷入了局促与尴尬,结结巴巴地、潦草地结束了当天的会面。然后在此之后,他们只要对上视线,耳边就会响起雨声,脑海里就会浮现那个拥抱。

比起害羞,更多的是羞耻,是那种“我竟然做了这种事情”的高度羞耻。当然,“啊啊啊”的呐喊只存在于千春的心里,毕竟说出那样的话、做出那样的动作的人都是她。

伏黑惠稍微有点庆幸他不善言辞,以至于他才没有把自己心底深情到肉麻的话讲出来。

余下的夏日就在这样的脸红中度过了,但要说两个人全无进展,倒也并非如此,因为每天晚上的“晚安”和早晨的“早上好”已经成了必不可少的存在。

时间转眼到了九月,东野家为千春办理了暂不返校的手续,而千春也通过串联了几件案件的线索,怀疑最近在神奈川县川崎市的几起事件,可能是那个叫真人的特级咒灵所为。就这样,在一个无事的月曜日,,两个人决定去川崎市一探究竟,而原本打算去逛街的钉崎也慷慨地加入了他们。

不过,就连二年级们也不知道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川崎市,更不用说是其他人了。因此在三个人暂时分开走访调查的时候,落单的千春揉了揉眼睛,她发现,她好像看到了一个非常眼熟的人。

虎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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