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048-莲(小修)

近来天气冷到要开暖气了,轿车已经熄火,光线昏暗的车厢里,温暖的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淡香。

五条悟感到自己陷入了一种不静的静谧。

平静如镜的碧蓝湖面下有涌动的暗流,月如白昼的明亮夜晚的暗处有轻颤的阴影……

让一切继续静下去……或是把一切彻底搅乱……

选哪个?

暂时……还难以抉择。

但有一件事,现在就可以确定……——他想延长这一刻,和她多待一会儿。

于是他听到自己问。

“莲,你听到深津步带来的消息,似乎没有很惊讶。你是早已预料到了,你的妹妹会叛变为诅咒师吗?”

人形式神的白发太长了,几乎及脚踝,坐在座椅上,她须得将披垂在后背的素白长发拢至身前,放在脖颈一侧。

这会儿,她将一大把白长发放在了脖颈左侧,她的右耳便显露了,他一转头就能看见。

右眼尾的妖纹是纯白色,玄秘的莲花样镂空线条宛延着没入发鬓,她垂着眼帘,长睫似凝霜,肤色于昏暗中是幽微的皎白。

那只小巧的耳朵也是白玉般的莹泽。

瞧着……似乎是很可口的。

活了千年的人形式神虽有近乎人类的情感,却从未彻底参透人类的高度复杂性,她说到底是单纯的,因此她察觉不到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带着怎样的晦涩的热度。

自身的强大实力,使得她永远从容,对待他人也不设防备。

她最不会防备的人,就是她的契约者。

契约者的咒力是式神存在的凭依,契约者是式神存在的意义。当她决定追随新的契约者的那一天起,她就无条件地将自身奉献给对方。

一朵开得毫无保留的美好的花,将自己置于一个人触手可得的位置。

教人如何……不想采撷呢?

可惜,人有意,花无意,花甚至不懂。

百花莲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听闻千冬叛变为诅咒师……妾身并不感到讶异。”

“从人类变异为半妖,这过程极为痛苦,等于人死一次,而后复活。千冬是在十二岁那年就死去、又意外复活的孩子。”

“因父母死后家中食物短缺,千冬去山中猎鸟,才不慎跌落深壑……村中有几户人家欠了她父母的债,她曾去讨债,若是讨回了钱,她便可以去镇上买食物,可那些人统统拒不认账,她便只好去猎鸟……”

“那孩子变为了半妖,返回村庄,得知两个弟弟进山寻找她,多日未归;她的幺妹,被村人们卖给了花街的人……村人们捉住了她,把她折磨得奄奄一息,要烧死她。”

“妾身救下那孩子后,陪她去找了她的弟弟们,却只找到几片血迹斑斑的破碎衣料……两个年幼的男孩,已成了山中饿狼口下的亡魂……后来,妾身陪她去花街找她的幺妹……那个年仅五岁的女孩,刚被卖入花街便得了肺痨,尚未咽气,就被裹进草席子,丢到了小巷里,活活冻死在了一月的寒冬。”

平时的人形式神,话不算太多,提及心爱的妹妹,她会变得健谈些。

而如今的五条悟很乐意听她说话。

车厢内的暖气余热未散,暖融空气中充盈着她的香气、她柔和的话语声,在这一方宁和的天地,他微微侧首看着她,静静地听着她。

“有这种经历的千冬,是做不到真心地喜爱人类的。”

“是妾身不好……妾身太自私了,因不愿意看那孩子孤独,便教导她要与人为善,用善意换来人类伙伴……她爱妾身,哪怕厌恶人类,也遵循妾身的教诲,逼迫自己行善……”

“千冬和妾身分别后,独自在人间漂泊了上百年,想必受了许多苦难,又遭遇了许多恶人……妾身早已有预感,她大概已变为诅咒师。”

“莲,你和你的妹妹,为什么在明治末期分开了呢?”

五条悟问出了他想问已久的问题。

“五条先生,您那时候也看见了,妾身的妖核,对人类而言,具有价值。”

“明治时代末期,有一位富商,他的妻子身患不治之症,他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妾身的存在,便雇用了众多咒术师,想狩猎妾身,获取妖核。”

“那位富商不是恶人,而是名望极高的大善之人,他救助过的穷人多到不计可数,民间甚至有人为他建起庙宇。他和他的手下想杀妾身,可妾身不忍杀死他们。”

“那群狩猎妾身的人类,不知晓千冬的存在,而千冬也有妖核……妾身不愿她陷入危险,故此把她留在一个地方,随后妾身引走了那群人类。”

追忆着遥远的往事,她的嗓音多了几分飘渺,她极少眨眼,垂着的白睫毛未曾颤动,有一种凝定的美感。

“妾身不愿反击,可那群人类不停地追击,为了避免纷争,妾身封印了自己。妾身给千冬留下了亲笔信件,告知她,妾身无事,将在某地沉睡一段时间。”

“千冬可能是没读到那封信,误以为妾身被人类杀死了……”

“封印术是极不稳定的复杂术式,妾身本想封印自身十年,却不想术式出错,这一睡便是上百年……”

几乎从不叹息的百花莲,此刻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千冬必然是误会了许多事,所以她才会行至此日……”

五条悟还有其他想问的事。

莲,你的妖核,去哪儿了呢?

在回忆录中,他清晰地“看见”,她的心脏处有一枚水晶似的圆核,伴着她的心跳明灭着柔和的彩芒。

可是在现实世界中,他从不曾在她的身上“看见”过那枚圆核……她大概把妖核藏起来了吧。

眼下不是向她询问的好时机,他想,她虽神情淡淡,但心中必然为妹妹的叛变而难过,还是改天再问好了。

暖气终是散去,车内微微冷了。

“莲,走吧。”

从车库回到公寓,一路上,银发男人没说什么,白发式神同样静默。

他和她的相处模式就是这样,她总是安静地待在他的身侧。

今天是少见的不用加班的日子。

于是双方各回各屋,宽敞的长长走廊,走到一半是侧卧的门,走到尽头是主卧的门。

他走在她前面,她就要进入侧卧,他蓦地转过身。

“莲。”

“嗯?”

走廊的一排顶灯洒下淡金的柔光,男人那头银白的短发,和那撑起深绀色制服外套的宽阔肩头,皆蒙着一层朦胧柔和的细腻金泽,他稍稍仰面,注视着比他更高的浮空而立的她。

“别难过了啊。”

银发男人伸长了手,摸了摸白发式神的头顶,笑眯眯地说道。

“盆栽太悲伤,会枯掉的哦。”

“还有我这个契约者陪着你呢。”

他很清楚自身性格轻俏浮荡,而且把捉弄他人当做一大乐趣,他极少开口安慰别人。

他习惯了把大部分话,不论真情假意,全都说得如同玩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