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愧山西

余秋雨散文 周远廉 5598 字 2022-09-28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有话儿留:

走路要走大路口,

人马多来解忧愁。

紧紧拉着哥哥的手,

汪汪泪水扑沥沥地流。

只恨妹妹我不能跟你一起走,

只盼哥哥早回家门口。

……

我怀疑,我们以前对这首民歌的理解过于肤浅了。我怀疑,我们直到今天也未必有理由用怜悯的目光去俯视这一对对年轻夫妻的离别。

听听这些多情的歌词就可明白,远行的男子在家乡并不孤苦伶仃。他们不管是否成家,都有一份强烈的爱恋,都有一个足可生死与之的伴侣。他们本可过一种艰辛而温馨的日子了此一生,但他们还是狠狠心踏出了家门。他们的恋人竟然也都能理解,把绵绵的恋情从小屋里释放出来,交付给朔北大漠。

哭是哭了,唱是唱了,走还是走了。我相信,那些多情女子在大路边滴下的眼泪,为山西终成“海内最富”的局面播下了最初的种子。

这不是臆想。你看乾隆初年山西“走西口”的队伍中,正挤着一个来自祁县乔家堡村的贫苦的青年农民,他叫乔贵发,来到口外一家小当铺里当了伙计。就是这个青年农民,开创了乔家大院的最初家业。

乔贵发和他后代所开设的“复盛公”商号,莫定了整整一个包头市的商业基础,以至出现了这样一句广泛流传的民谚:“先有复盛公,后有包头城。”

谁能想到,那一个个擦一把眼泪便匆忙向口外走去的青年农民,竟然有可能成为一座偌大的城市、一种宏伟的文明的缔造者!因此,当我看到山西电视台拍摄的专题片《走西口》以大气磅礴的交响乐来演奏这首民歌时,不禁热泪盈眶。

山西人经商当然不仅仅是“走西口”,到后来,他们东南西北几乎无所不往了。由“走西口”到闯荡全中国,多少山西人一生都颠簸在漫漫长途中。当时交通落后、邮递不便,其间的辛劳和酸楚也实在是说不完。一个成功者背后隐藏着无数的失败者,在宏大的财富积累后面,山西人付出了极其昂贵的人生代价。黄鉴晖先生曾经记述过乾隆年间一些山西远行者的辛酸故事:

临汾有一个叫田树楷的人,从小没有见过父亲的面,他出生的时候父亲就在外面经商,一直到他长大,父亲还没有回来。他依稀听说,父亲走的是西北一路,因此就下了一个大决心,到陕西、甘肃一带苦苦寻找、打听。整整找了三年,最后在酒泉街头遇到一个山西老人,竟是他的父亲。

阳曲县的商人张瑛外出做生意,整整二十年没能回家。他的大儿子张廷材听说他可能在宣府,便去寻找他,但张廷材去了多年也没有了音信。小儿子张廷楌长大了再去找父亲和哥哥,找了一年多没有找到,盘缠用完了,成了乞丐。在行乞时他遇见一个农民,似曾相识,仔细一看竟是哥哥。哥哥告诉他,父亲的消息已经打听到了,在张家口卖菜。

交城县徐学颜的父亲远行关东做生意二十余年杳无音信。徐学颜长途跋涉到关东寻找,一直找到吉林省东北端的一个村庄,才遇到一个乡亲。乡亲告诉他,他父亲早已死了七年。

……

不难想象,这一类真实的故事可以没完没了地讲下去,一切“走西口”、闯全国的山西商人,心头都埋藏着无数这样的故事。于是,年轻恋人的歌声更加凄楚了: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苦在心头,

这一去要多少时候,

盼你也要白了头!

被那么多失败者的故事重压着,被恋人凄楚的歌声拖牵着,山西商人却越走越远。他们要走出一个好听一点儿的故事,他们迈出的步伐既悲怆又沉静。

义无反顾地出发,并不一定能到达预想的彼岸,在商业领域尤其如此。

山西商人全方位的成功,与他们良好的人格素质有关。

我接触的材料不多,只是朦胧感到,山西商人在人格素质上至少有以下几个方面十分引人注目——

其一,坦然从商。

做商人就是做商人,没有什么遮遮掩掩、羞羞答答的。这种心态,在我们中国长久未能普及。士、农、工、商,是人们心目中的社会定位序列,商人处于末位,虽不无钱财却地位卑贱,与仕途官场几乎绝缘。为此,许多人即便做了商人也竭力打扮成“儒商”,发了财则急忙办学,让子弟正正经经做个读书人。在这一点上可以构成对比的是安徽商人,本来徽商也是一支十分强大的商业势力,完全可与山西商人南北抗衡。但徽州民风又十分重视科举,使一大批很成功的商人在后代的人生取向上进退维谷。

这种情景在山西没有出现,小孩子读几年书就去学着做生意了,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最后连雍正皇帝也认为山西的社会定位序列与别处不同,竟是:第一经商,第二务农,第三行伍,第四读书。(见雍正二年对刘于义奏疏的朱批

在这种独特的心理环境中,山西商人对自身职业没有太多的精神负担,把商人做纯粹了。

其二,目光远大。

山西商人本来就是背井离乡的远行者,因此经商时很少有空间框范,而这正是商业文明与农业文明的本质差异。整个中国版图都在其视野之内,谈论天南海北就像谈论街坊邻里,这种在地理空间上的心理优势,使山西商人最能发现各个地区在贸易上的强项和弱项、潜力和障碍,然后像下一盘围棋一样把它一一走通。

你看,当康熙皇帝开始实行满蒙友好政策、停息边陲战火之后,山西商人反应最早,很快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面向蒙古、新疆乃至西伯利亚的庞大商队组建起来了,光“大盛魁”的商队就拴有骆驼十万头。商队带出关的商品必须向华北、华中、华南各地采购,因而他们又把整个中国的物产特色和运输网络掌握在手中。

又如,清代南方以盐业赚钱最多,但盐业由政府实行专卖,许可证都捏在两淮盐商手上,山西商人本难插足。但他们不着急,只在两淮盐商资金紧缺的时候给予慷慨借贷,条件是稍稍让给他们一点儿盐业经营权。久而久之,两淮盐业便越来越多地被山西商人所控制。可见山西商人始终凝视着全国商业大格局,不允许自己在哪个重要块面上有缺漏。人们可以称赞他们“随机应变”,但对“机”的发现,正由于视野的开阔、目光的敏锐。

当然,最能显现山西商人目光的,莫过于一系列票号的建立了。他们先人一步看出了金融对于商业的重要,于是就把东南西北的金融脉络梳理通畅,稳稳地把自己放在全国民间钱财流通主宰者的地位上。我想,拥有如此的气概和谋略,大概与三晋文明的长久陶冶有关,我们只能抬头仰望了。

其三,讲究信义。

山西商人能快速地打开大局面,往往出自于结队成帮的群体行为,而不是偷偷摸摸的个人冒险。

只要稍一涉猎山西的商业史料,便立即会看到一批又一批的所谓“联号”。或是兄弟,或是父子,或是朋友,或是乡邻,组合成一个有分有合、互通有无的集团势力,大模大样地铺展开去,不仅气势压人,而且呼应灵活、左右逢源,构成一种商业大气候。

其实,山西商人即便对联号系统之外的商家也会尽力帮助。其他商家借了巨款而终于无力偿还,借出的商家便大方地一笔勾销,这样的事情在山西商人间所在多有,不足为奇。

例如,我经常读到这样一些史料:有一家商号欠了另一家商号白银六万两,到后来实在还不起了,借入方的老板就到借出方的老板那里磕了个头,说明困境,借出方的老板就挥一挥手,算了事了;一个店欠了另一个店千元现洋,还不起,借出店为了照顾借入店的自尊心,就让他象征性地还了一把斧头、一个箩筐,哈哈一笑也算了事。山西人机智而不小心眼,厚实而不排他,不愿意为了眼前小利而背信弃义,这可称之为“大商人心态”——在南方商家中虽然也有,但不如山西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