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温柔敦厚

中国戏剧的姗姗来迟,陈了戏剧美的象征性、拟态性因素的流散外,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在精神实质上,儒家礼乐相合的观念提倡情感的调和与满足,这一方面助长了抒情性艺术,另一方面又助长了浑然一体的和谐格调。不言而喻,戏剧不能单向抒情而缺少客观呈示,更不能一味调和而缺少分裂和冲突,于是又与中国传统思想有点隔阂了。

希腊民主制挣脱了氏族血缘关系,把人民放到了一个熙熙攘攘、纷争不绝的外部世界之中,在这种情势下,希腊人急迫地要求认识外部世界,当他们从事艺术的时候也愿意正面再现外部世界的激烈冲突;与此相反,在孔子想维护的氏族制度下,天然的血缘关系使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取得了天然的和谐、协调,个体用不着逼视变幻莫测的外部世界以及与之相关的自身命运,只要按照既定的等第次序言动即可,从事艺术,也侧重于内向的抒发和协调。孔子懂得,协调、和谐的艺术格调对维护协调、和谐的氏族制度极有益处。由于礼、乐的相辅相成,社会义务、个体意愿、美感享受可以统一起来。这样,平适温和的抒情性音乐、舞蹈、诗歌,成了孔子所希望的,后来也成了事实上的中国艺术的主体。

彬彬礼仪中鸣奏的磬、笙会发出什么样的曲调,所唱的歌会是什么样的内容,我们大多已很难详知,但大体可以肯定,那只能是平适文雅的,温情脉脉的。

孔子听了竟然“三月不知肉味”的《韶》乐,我们也已无法听到,但其格调,肯定也不会是惊心动魄、奇峭怪异的。

无论在礼在乐,人们都会看到温润的颜色,和柔的性情。孔子说:“礼之用,和为贵。”(《论语》)孔颖达说:“乐以和通为体。”(《正义》)《管子·内业篇》说得更明白:

凡人之生也,必以平正;所以失之,必以喜怒忧患。是故止怒莫若《诗》,去忧莫若乐,节乐莫若礼,守礼莫若敬,守敬莫若静。

这些功用,这些迫求,可以用“温柔敦厚”一语来概括。现代学者朱自清指出:

“温柔敦厚”是“和”,是“亲”,也是“节”,是“敬”,也是“适”,是“中”。这代表殷周以来的传统思想。儒家重中道,就是继承这种传统思想。

这种思想,对艺术的要求当然也是明确的,例如:

夫音亦有适。……太巨太小,太清太浊,皆非适也。何谓衷?小不出钧,重不过石,小大轻重之衷也。

总之,以儒家为代表的中国古代传统思想,要求各种审美形态都以温柔折衷为主调,而不喜欢“怪力乱神”。从《诗经》到《古诗十九首》的一脉传统,集中体现了这种美学要求。

谁说这不是一种醇美甘冽的艺术享受呢?但是只要想一想希腊悲剧中那种撕肝裂胆的呼号,怒不可遏的诅咒,惊心动魄的遭遇,扣人心弦的故事,我们就不难发现,这种以儒家理想为主干的艺术精神,与普遍意义上的戏剧精神是颇为对立的。甚至可以说,那简直是一种“非戏剧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