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符咒

行者无疆 周远廉 2275 字 2022-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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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来佛罗伦萨时就对一件事深感奇怪,那就是走来走去总也摆脱不了这几个字母:dici。像符咒,像标号,镌在门首,写在墙面,刻在地下,真可谓抬头不见低头见,躲来躲去躲不开。昨天写但丁,就没有躲开。

这是一个家族的名称,中文译法多种多样,我就选用“美第奇”吧。看得出来,现在佛罗伦萨当局并不想张扬这个家族,不愿意把各国旅人纷至沓来的那些文化景点都归诸一个门户,但旅人们只要用心稍细,定睛稍久,便能发现要想避讳某种事实十分困难。

全城作为重点文物向旅人开放的不多几座大教堂中,居然有四座是美第奇家族的家庭礼拜堂;明明说是去参观当年佛罗伦萨共和国的国政厅,看来看去竟看到了什么“族祖”的画像、“夫人”的房间,原来国政厅就是他们的家,他们的家就是国政厅;更惊人的是那家闻名世界的乌菲齐美术馆,据一种显然夸张的说法,西方美术史上最重要的画几乎有一半藏在这里,但我们一到五楼的陈列室门口却看到了一圈美第奇家族历代祖先的雕像,一问,整个美术馆原本就是他们家族的事务所,那些画也是他们几世纪来尽力收集的,直到美第奇家族的末代传人安娜·玛丽亚,才捐赠给佛罗伦萨市。

好像也有别的富豪之家想与这个家族一比高下,例如十五世纪佛罗伦萨银行家皮提(ca itti)曾建造了一所规模浩大的宅院,请来设计的恰恰是与美第奇家族关系密切的设计大师布鲁纳莱斯基,因此明显要与美第奇家族共分威势。但遗憾的是,皮提家族正由于这座宅院的巨款开支而渐渐败落,这座宅院也就由美第奇家族买下,并成为主要住所。美第奇家族长期住在这里又不更改“皮提宅院”之名,看似照顾了对手的名声,实际上却加倍证明了自己的胜利。今天这所豪宅也是佛罗伦萨的主要景观,各国旅人置身其间,仍然感受到这个家族炙人的气势。

一个家族长久地笼罩一座城市,这不太奇怪,值得注意的是这座城市当时正恰是欧洲文艺复兴的摇篮。难道,像文艺复兴这样一个改变了人类命运的伟大运动也与这个家族息息相关?答案是肯定的,它确实是文艺复兴运动强有力的支持者。

美第奇家族非常富有。祖先原是托斯卡纳的农民,做药商发财,进而开办银行而渐渐成为欧洲最大的银行家。他们在银行中运用并改进从阿拉伯人那里学来的复式簿记法,效率大大提高,金融业务快速发展,还为罗马教会管理财政。十五世纪中后期,这个家族又在政治上统治佛罗伦萨六十年,这六十年既是佛罗伦萨的黄金时代,又是文艺复兴的黄金时代。

在我看来,美第奇家族对文艺复兴的支持,有三方面的条件,一是巨额资金,二是行政权力,三是鉴识能力,三者缺一不可。

为什么呢?

第一,文艺复兴之所以雷霆惊人、万人翘首,是由许多大的作品来撑持的,这些作品不管是壮丽的建筑还是巨幅的壁画,都耗费不菲,远不是艺术家本身所能应付。因此,美第奇家族的资金注入,至关重要。第二,文艺复兴毕竟又是一场挑战,一系列全新的观念和行为,势必引来广泛反弹,构成对一个个创新者的包围。这就需要某种权力背景的保护了,而美第奇家族又正巧具备了这种权力,给很多艺术家某种安全感。第三,美第奇家族是靠什么来确定资助和保护对象?靠他们的鉴识能力。这种鉴识能力既包括对古希腊艺术文化的熟知,又包括对新时代文化趋向的敏感,通过设立柏拉图学园、雕塑学校和图书馆,从欧洲各地揽集人才研讨琢磨,结果不仅使家族成员,也使佛罗伦萨市民大幅度地提高了文化评判水准。这实在难能可贵,因为历来也经常出现一些热心于艺术的财富权力集团,每每因鉴识能力低下而贻笑大方。

美第奇家族从这三方面一使劲,在佛罗伦萨造成了一种民众性的文化崇拜,这对艺术家个人创作心态的提升,对一场思想文化运动声势的形成,都极其重要。据说当时许多艺术大师最在乎佛罗伦萨广大市民的目光,这真是一种令人神往的景象。

在佛罗伦萨大街上我反复自省:为什么自己与美第奇家族无怨无仇,却从一开始就在心理上排拒他们对文艺复兴的巨大影响呢?也许与中国的某种传统观念有关。中国的民间艺术家和文人艺术家历来以蔑视权贵为荣,以出入权门为耻,而与他们同时存在的宫廷艺术家则比较彻底地成了应命的工具,描富吟贵、歌功颂德。这两个极端之间几乎没有中间地带。我们似乎很难想像当年佛罗伦萨的那些艺术大师,出入权门而又未曾成为工具。

美第奇家族总的说来比较尊重创作自由和艺术个性,并不怎么炫耀艺术霸权。他们当然也有自己的艺术选择,例如那位著名的罗伦佐·美第奇非常欣赏米开朗琪罗而对达·芬奇却比较漠然,而他的儿子对米开朗琪罗也有点冷漠。但这一些都无改于这个家族对艺术群体的整体护惜。米开朗琪罗十四岁就被这个家族赏识培养,长大后怀着报恩之心为他们做了不少事,也曾支持过市民反抗美第奇家族的斗争,对此美第奇家族也没有怎么为难他。因此不管是报恩还是斗争,都没有损害他作为一个艺术家的完整。相比之下政治思想家就麻烦一点,例如那位《君主论》、《战争的艺术》、《佛罗伦萨史》的作者马基雅弗利(nido achiavelli)一生就一再遇到是否站在美第奇家族一边的“立场问题”,一会儿以反对美第奇家族的罪名被逮捕,一会儿又以效力过美第奇家族的罪名而被斥逐,最后竟忧郁而死。在这样的事情上,艺术家总是松弛得多,潇洒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