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九一

他没有名字。“赔钱货”曾是亲人给他的称呼。

有记忆的最初,他被他的姐夫拉着胳膊,抽牛的鞭子抽在他的身上,钻心刺骨得疼。他疼得不住哭嚎,他的姐夫就骂他,道:“赔钱货!你哭啥?你为啥哭?”

他说:“有爹妈的小孩才配哭。你哭有啥用?真他妈吵,吵死了。你越哭,我越打你!闭嘴!”

可他年纪小,怎么都无法忍住哭泣。那天,他哭得嗓子都哑了,很多天说不出话来,全身没有一处不疼。

他遍体鳞伤,缩在院子的角落里,哪里都不敢去,生怕又让大人生气。他姐姐从外头回来,看了他一眼,便对他姐夫道:“你要打,怎么不干脆打死呢?”

说完,她便移开视线,一眼都不愿看他了。

他的姐夫就又走到了他的面前,将瑟瑟发抖的他抓着头发揪了起来,看着他的眼睛。

他看着他的眼睛,说:“是啊,你怎么就不死呢?”

时隔许多年,他仍旧能清晰地记起那双眼睛中深沉的厌恶。

“你说你,你活着除了惹人膈应,除了浪费粮食,还有什么用啊?你怎么还不死?妈的,看着都心烦。”

“要是没生下来就好了。要是死了就好了。”

“你要是死了就好了。”他的姐夫对他认认真真地重复。

后来,这是他们对他说过最多的话。

他们很讨厌他。这倒不是没有理由的。

他的出生曾经备受期盼。

他的父母一心想求一个男孩,却只得了一个女儿,便再无所出。这无疑是他们人生中最大缺憾,是无与伦比的,令祖宗蒙羞的缺憾。他们断了根,他们的姓氏无法传承,他们人生在世却根本算不得完整。

他们的怨气滔天,却无处能够发泄,便全都冲泄到了女儿的身上。

都是她占据了弟弟出生的机会。为何千辛万苦生出的偏偏是一个女儿?

因得这番怨气,他们终日对女儿冷言冷语,言必称“绝户”,句句不离“赔钱货”,每每懊悔“断了香火”,火气上来甚至骂她去卖,要她去死。

而就在他们年近五十,已然绝望时,他的母亲竟迟来得再次怀了孕。夫妇二人狂喜,日日去庙中祈盼能得一男。尽管年纪已经不小,生产甚是危险,他的父母却仍硬撑着将他留了下来。

他的出生并不顺利。在他出生前,他的父亲失足落下了山。在他出生时,他夺去了自己母亲的生命。

后者其实并不奇怪,生产本就是极容易出事的,不要说在年近五十时生产。可一出生就“克死”了父母,他仍旧得了个“命硬”的说法,为众人所规避。

然而,即便如此,他的姐姐也不能不抚养他。他的父母年纪不小,祖父辈自然也尽已过世,姐姐便是他唯一的血亲。她若不养他,法理不容。

所以,他的姐姐不得不在未嫁之时便先得了个“儿子”,吓跑了原本相互倾心,言说愿带她“逃离你爹娘”“以后我疼你”的良人,也吓跑了无数的媒人。不知不觉,她的婚龄早过去,却仍未能婚配。

他的姐姐是多么厌恶他啊,连名字也不愿给他起,横眉冷眼,残羹冷炙。可他似乎真的是命硬的,再惹人厌烦,也仍旧好好地活了下来。

再后来,姐姐总算顺利地嫁了人。那个人对他姐姐还算不错,却比他的姐姐还要讨厌他。

“就是在给别人养儿子,养大了还随别人姓,辈分还和老子一样,真是占尽了老子的便宜。”在家中与人喝酒时,他这么骂道,“上辈子欠他的,来讨债来的吧?真是个赔钱货。要是死了就好了!”

“要是死了就好了”是他听过最多的话。

他人的言语像一颗又一颗的种子,扎入他的心脏,生根发芽。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连他自己都对此甚是认同。

我为什么要出生,我为什么还活着。我明明不配出现在人世间,我是垃圾是废物是赔钱货。

所有人都讨厌我。而我也讨厌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