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九五

在这个世上,有很多他曾经从未实际使用过的东西。比如床,比如勺子筷子,比如人温暖的怀抱。

“药”,也是他从未实际使用过的东西中的一种。

伤口的疼痛是会随着时间的变动而变动的。刚挨的时候最疼,挨一下疼一下,每一下都是疼痛的峰值。在棍子或是鞭子连绵不断地下来的时候,疼痛会连成一片漫无边际的潮水,让人无处可逃,让人失去理智。

当棍棒暂时停下来的时候,疼痛的峰值就会消散。伤口仍旧会很痛,但不至于令人忍不住叫喊。

在这个时候,他曾试图抓住机会求饶,却从未奏效过,还反而常常会招来新的痛打。次数多了,他稚嫩的头脑便本能地摸索到,似乎他越是恐惧,越是恳求,就会令手持鞭棒的人越是兴奋。

所以后来,他就只会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地哭泣和喘息。因为疼得过火的时候,他时常不知道自己还在不在呼吸。

等到一顿打完全停下来的时候,伤口才真的有机会慢慢消解疼痛。在这时,疼痛会如潮水一般,连绵不绝地刺激着人的肌肤,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持续着缓缓地折磨人,直至随着时间缓缓退去。

他比谁都要熟悉这个过程。这个过程曾在他的身上重复,叠加,出现过无数次。无论何时,他都能够清晰地回忆起每一个阶段的感觉。

但是今天,事情却变得不同了。

从来没有人在最后一个阶段,将药膏涂在他的身上。他姐夫曾骂他,把他卖了也不够买一条狗。他尚且不如狗值钱,当然配不起药。

但冰凉的药膏确实在他的身体上缓缓地划过,划过他身上的每一条鞭痕,每一块淤青。冰凉的触感仿佛能带走疼痛,痛苦的潮水刹那之间被推后了许多。一直缠绕着他的疼痛仿佛瞬息之间找回了同理之心,大度地宽恕了他,挥一挥手,退后了一步。

秦柔看着那小孩。那孩子缩在那女子的怀中,安安静静地低着头,像个乖巧的娃娃一般任由摆布。

说实话,在最初见到这二人时,秦柔也曾怀疑过,是不是就是这女子将这孩子折磨成这样子的。毕竟,会带人看伤的人总是可能正是施暴者本人。

可是刚才,秦柔从柜中拿出了药膏,打算给这孩子上药。那时,这孩子虽也是如现在一般任由摆布的样子,身体却几不可见地向着那女子的怀中缩了缩。

秦柔了然,将药膏递给了那女子,要她亲手照顾。那孩子便不易察觉地放松了身体,在那女子怀中软了下去,乖得心无旁骛。

如果是这样,确实不可能是这女子亲手做的了。

白芨借着秦柔的指导,细细地照顾好了孩子身上的每一道伤痕。她倒真是很努力地厚上了脸皮,一直到将药上完了,才开口问道:“您这药……多少钱呀?——这些够吗?”她掏出了钱。

秦柔扫了一眼她手中的钱,道:“够是够了,但先赊着也无妨。拿去买点别的吧。”

“啊……谢谢!”白芨顿时心生感激。

“很辛苦吧,独自带着个孩子。”秦柔看着她,忽然绽开了一个笑脸,真诚道,“真了不起呀。”

白芨些微一愣。

其实,白芨并不是个真的脸皮很厚的姑娘。纵使什么都不记得,她也是生做了苗谷圣女的。何止是生活体面,根本就是一直都是受人追捧,极少曾真正地狼狈过。

而如今,她却为了生存真正地做了许多要放下面子的赖皮事。讨要吃的也好,赖着要工作也好,预支工钱也好,把都不知道自己买不买得起的药擦到孩子身上也好,这些狼狈的事一件一件,其实都压在了她的心头上。

如果秦柔没有主动要她赊账,她定不会赊。但如果对方这么说了,她也绝不会拒绝。因为她需要钱的地方真的太多了。她带着孩子,居无定所,才刚勉强解决了吃的问题,但连过冬的行头都没有。哪怕手头能多出一枚铜钱,她都有需要的用处。

但赊账,她当然也觉得没面子,只是不会讲出来而已。

然而,在她觉得很没面子的时候,秦柔却看着她,忽然笑了起来,真诚地称赞她:“独自带着个孩子,真了不起呀。”

只是这么一句话,她心里压着的狼狈居然忽然就轻松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