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天,明净澄澈,远远望去,苍山青翠,树林静谧,果然是一番美景。

但孙七巧却没有任何心情去欣赏,她穿着水蓝色的新衣裳,看着河中自己的倒影,默默无言。

河面上倒映着的她,面容素净,眉目清秀,只是那脸色却过于苍白。眼皮下,有着阴影,透着格外的憔悴。而那一双温柔的眼眸里,也写着心死如灰。

一阵风吹来,抚动着河水,河面上孙七巧的倒影也起了涟漪。与此同时,她的思绪也起了涟漪,回到了两天之前。

两天前,吴建业不知为何,忽然从矿场回来了,说是身体有些不舒服,所以请了个假,想回来休息两天。

孙七巧自然是非常开心,忙着买肉买菜,给他张罗各种喜欢的菜。

结果在饭桌上时,林梅娥当着吴建业的面,给孙七巧提出了个要求:“你明天回一趟娘家,跟亲家公和亲家母说说,让他们给我们家一人做一套冬衣吧。这眼看着冬天就要到了,咱们过年的时候,走亲戚串户的,要是没套新衣,那得多寒碜啊。再怎么说,你公公他好歹还是大队队长呢,这些面子可得做足了。”

林梅娥这话,要是让左邻右舍听见了,肯定得给她翻好几个大白眼。

那年头,生产大队的每户人家家里,只要日子过得不算太艰难的,基本过年时都会做一套新衣。

做新衣这事倒没错,可谁也没听说过,会让自家儿媳妇回家去找亲家公亲家母要新衣的呀。

这俗话说得好,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人家闺女嫁到你家,嫁妆给得足足的,还给你家当牛做马,可这婆婆还不满足,还逼着儿媳妇回娘家求父母给夫家做新衣。这自古以来,还没听说过这种事。

这林梅娥还真是好大的一张脸啊!

平时林梅娥让孙七巧做事,孙七巧向来不敢违抗,可这事,孙七巧却有些为难。

孙七巧的爹娘身体并不算太好,再加上年纪也大了,地里的活干不了多少,所以也挣不了太多的工分。

不过幸好,他们俩都是裁缝,手艺精湛。这俗话说得好,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所以每逢秋冬时节,老两口便会日夜不休地,帮忙给生产大队里的人制作冬衣,换取钱和粮。靠着秋冬的忙碌,把一整年的日子给过下去。

现在这个时间,正是爹娘最为忙碌的季节。孙七巧担忧,如果现在再让爹娘帮忙自己做四套冬衣,爹娘身体肯定吃不消。

上次回家去时,孙七巧发现她娘的眼睛在晚上看东西时,已经非常模糊。这都是平时点煤油灯赶制衣服熬出来的,她怎么还舍得让爹娘这么辛苦呢?

想到这,孙七巧忙道:“娘,咱们家里不是也有缝纫机吗?我也会做,我来做吧。”

说起来,那缝纫机还是孙七巧的陪嫁,一百三十多块钱,是崭新的,生产大队里多少人羡慕,直夸孙七巧娘家疼女儿,舍得陪嫁这么贵重的东西。

孙七巧的爹娘之所以在陪嫁上这么大方,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为了让女儿能够在婆家过得好一些,能抬得起头来。

但林梅娥却一点都没有顾及孙七巧爹娘的苦心,反而得寸进尺。

此时,林梅娥听见孙七巧的话之后,那眉梢一抬,显出锐利的神色:“你做?你拿什么做?咱们家有布料吗?有棉花吗?还有啊,你什么时候做?平时白天你要下地挣工分,晚上回来家里还有这么大摊子事等着你呢。你要是再做冬衣,是不打算睡觉了吗?到时候如果把身子熬坏了,还得怪我,说是我逼着你做冬衣,害得你身子垮了,这才生不出孩子的。哼,那我才冤枉呢!”

孙七巧算听出来了,这林梅娥的意思是,那布料和棉花还得自己娘家出。

不过孩子是她的死穴,孙七巧也不敢顶嘴,只得默默地把这一餐饭给吃完了。

洗完碗收拾完屋子之后,孙七巧疲倦地回到了房间里,把自己娘家的苦处告诉给了吴建业,希望他能够跟林梅娥好好说说。

但吴建业却为难地劝道:“七巧,我知道你委屈,可再怎么说,她也是我娘。我娘养大我真不容易,你可不能跟她顶嘴,不能忤逆她的意思,你得让着她。”

自从孙七巧和吴建业成亲之后,每次孙七巧在林梅娥那里受了委屈,吴建业总会劝孙七巧忍耐,因为——“我娘养大我们兄弟不容易,你得让着她。”

而孙七巧每次听了,也只能默默忍耐。

隔天,孙七巧在林梅娥的催促之下,赶回了浅水生产大队里,回到了自己的娘家。

孙七巧的娘崔月英以及爹孙大国看见自家女儿回来了,欢喜得不知该怎么好,连忙去买了条鱼,做了女儿最喜欢吃的红烧鱼。孙七巧想要帮两老做点事,可两人却连一根手指头都舍不得让她动。

吃完饭之后,孙七巧硬着头皮把林梅娥向她娘家讨要四件冬衣的事给说了出来。

当女儿当到这份上,不仅不能为父母分忧,还得给父母添麻烦,孙七巧自己也觉得羞愧,只能低垂下了头,整个面颊和耳朵都红成了一片。

孙大国皱着眉头,沉思半刻,最终一拍大.腿,下了决定:“告诉你婆婆,我们马上就做,不就是四件冬衣吗,熬几个晚上也就是了。只要她以后不要再骂你,对你好点,我们当父母的,怎么累都行。”

而崔月英也心疼地道:“闺女啊,我知道你在他们吴家过得艰难,受尽了委屈。可是啊,这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自古以来,做人儿媳妇都是这样的。我听说黄泥生产大队来了个老中医,医术特别高明,只要一把脉,立马就能知道你身体有什么毛病,这几副药下去,调理好了,马上就能让人怀上孩子。等过几天忙完了,娘带你去找那老中医求点药,到时候只要你怀上个一儿半女的,你婆婆开心了,也不会再折腾你了。”

其实这几年来,崔月英给孙七巧求了不少的药。不管有多难喝,孙七巧都是咬牙闭眼喝下。只可惜,喝了这么多的药,孙七巧的肚子却没有任何的动静。可崔月英还是不放弃希望,仍旧到处给自家女儿打听着。

听完爹娘的话,孙七巧忍不住红了眼睛。

她倒不是为自己委屈,主要是想着爹娘这么大把年纪还要为自己操碎了心,就担心着自己被婆家欺负,不由得心酸。

怪谁呢?还是怪她自己肚子不争气啊。

孙七巧和崔月英母女相对而坐,各自擦拭着眼泪。良久,崔月英强颜欢笑,努力撑出了笑容:“你看你,好不容易回趟娘家,正是开心的时候,好端端的,哭什么呢?对了,我之前给你做的那件竹青色的衣裳,怎么没见你穿呢?”

孙七巧也擦拭去了眼泪,笑道:“红梅看我穿上了,觉得喜欢,就想借去矿上穿两天,所以我就给她了。”

“你啊,就是太大方了,从小到大,什么都让给她。”崔月英叹息摇头。

这从小到大,什么头绳,好吃的食物,好看的衣裳,那钱红梅没少从孙七巧这里拿。最后就连钱红梅的工作,都还是孙七巧求着吴建业安排的。

说实话,崔月英其实并不喜欢钱红梅。她总觉得那孩子的一双眼睛太过活泛,不像是个安分守己的姑娘。

此时,崔月英忽然想到什么,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件水蓝色的新衣裳,道:“不过也正好,这件衣服,是我做给你姐姐穿的。但做完之后才知道,她又有了身子,今年肯定穿不了了。所以呀,我打算把这件也给你,沾沾她有身子的喜气。说不定你穿上之后,马上就能有孩子了呢。不过呀,这袖口我还没缝好。等过两天我做完了,就托人给你送到南水生产大队里。”

孙七巧还有个姐姐,叫孙小兰,嫁进夫家之后,就连续不断地生下孩子,这已经是第四胎了。

这乡里乡亲的,也都觉得奇怪,这孙七巧和孙小兰两姐妹,都是一个爹娘生的,可为什么姐姐这么能生,可妹妹却一个也生不下来呢?

孙七巧看着那件衣服,想着姐姐又有身孕的事,眼里不由得露出了羡慕的目光。

孙七巧在来浅水生产大队之前,告诉了吴家,说自己会在娘家住上一晚上,可崔月英却说什么也不让。

崔月英虽然很想念女儿,但也知道,吴建业常年在矿上,回来的时间不多,两个小夫妻相聚的时间少。现在得趁这个机会,让他们多睡两觉,说不定孩子就能有了呢。

所以崔月英便赶紧着催促女儿回家去见姑爷,又拿出了家里舍不得吃的香肠,交给了孙七巧。崔月英想着,至少看见肉,那林梅娥对女儿的态度会好一些。

孙七巧紧赶慢赶地,终于在夜幕降临时,回到了南水生产大队里。她径直来到了吴家的后门处,轻轻地推开了后门,走入了院子。

南水生产大队民风淳朴,所以吴家后门都是要到睡觉的时候才关上。

孙七巧正准备走到厨房里面,把香肠放好。谁知刚走到院子里时,却听见自家屋子里,传出了一个年轻女人的笑声。

这两天,吴清竹和吴富贵都代表公社去县上开会了,没住在家里。这吴家就剩下林梅娥和吴建业两个人,到底是哪里来的年轻女人呢?

孙七巧屏气敛息,悄悄地走到了自家房间的窗户边,透过窗户的缝隙往里面一瞅,顿时心头剧烈跳动起来。

她看见,那钱红梅和吴建业正躺在自己的床上,两人姿态亲密。钱红梅侧身躺着,左手撑着头,右手则拍扶着吴建业的胸膛,声音娇娇媚媚的:“姐夫,你说,这件衣服是姐姐穿着好看,还是我穿着好看呀?”

这钱红梅身上穿的衣服,正是孙七巧借给她的竹青色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