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母亲到底没有追问,虽然她大概是不信的。如果说这天下有谁对她是至为关心的,那无疑就是母亲。她头发比走前长了哪怕一寸,她都能立刻看出来,更何况是发生在她身上那些再显眼不过的变化?即便是普通朋友也能看出来,何况是将她视作心肝的母亲?

母亲主动转变了话题,提到了父亲和她大哥的关系。裴瑄也很关心这个问题,只是母亲微蹙着眉,态度也很奇怪。

“你大哥,唉。”她叹口气,“其实他们父子俩争论的话题,我一向是不感兴趣的。可这次他们吵得太凶了,你父亲更是被气得病倒,我就不得不对你大哥生气了。更何况我听了他们部分的谈话,也实在觉得……唉。”

她一段话便叹了两口气。裴瑄更惊异茫然了,言下之意,这次出了问题的竟是她大哥?到底是什么原因,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母亲也对他颇有微词。

下午时候父亲醒来了,叫她去床边。他沉默地打量女儿一眼,最终也没问她的生活,只是撑着精力考量了些她的学问。裴作孚曾是湘江才子,又曾经考取过功名,国文方面的知识,其实相当渊博。他考量完,大概是觉得她还算用功,便点点头,闭上眼,挥手示意她出去。

晚上在饭厅,只有母亲和他们兄妹二人用饭。父亲的晚饭自己在房间用。等饭后,裴瑄在客厅,受母亲的要求,坐在沙发上拉手风琴。裴其栩本来在一旁单人沙发上坐着侧头聆听,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消失了。

母亲听完了曲,要她陪着去花园散步消食。裴瑄请她先去,自己回房放琴,放完琴路过父亲的书房,却听到了里面传来的争吵声。

她的心砰砰跳起来,忍不住伏下身,轻手轻脚地把耳朵靠在门外。

“段祺瑞无耻透顶!这个卖国贼!我远在湖南,都听说了北京的学生运动搞得如火如荼!他们先是逮捕了那些学生,然后又阳奉阴违,秘密电报巴黎说要签字,他们怎么敢?出卖国家这样的罪名,就不怕死了以后下地狱吗?!”

她大哥的声音响起:“下地狱?八十年来,丧权辱国之和约都有几个了,你看他们有谁坐立不安过吗?即便是下地狱,这些军阀也并不会在乎的。只能说国内的斗争力量还是太弱了,北京高校虽然把运动搞得轰轰烈烈,名声都传到巴黎去了,可到底还是学界的力量,文人的力量归根到底是有限的。即便是蔡元培,如今不也是被这些流氓逼出北大?掌权者一日不松口,闹得再大也无济于事。他们这些学生运动,甚至伤不到段祺瑞一点根基。”

他父亲怒道:“那便再没有办法吗?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们签字?这次和八十年中任何一次情况都不一样!我们是战胜国啊!”

裴其栩:“陆征祥已经收到徐世昌的密令,勒令他签字。最近他可不好受,想逃到别的地方都没处逃。宾馆外围着的都是在法华人,甚至还给代表团五个代表都发过死亡威胁。天真的百姓啊,签字与否,哪里是他们能决定的。”

父亲冷笑了一声:“其栩,你当真是这样想的吗?因为国内的命令在那里,所以被逼无奈只能执行指令?你觉得你们做不了主,只能听话对吗?可你想过没有,国人不会关心到底是谁下令签字的,只要你们代表团自己拿起了那根笔,卖国贼、千古罪人的名声你们就不得不担!徐世昌秘密致电你们,为了什么,不就是等来日国内舆论爆发,群情激愤之时,顺利将锅甩给巴黎吗?”

“那有什么办法?”裴其栩说,“在其位谋其政,为政府工作,自然就会有取舍。何况这次是他们北洋政府做的决定,要说挨骂,也是段祺瑞和徐世昌要被万人所指。孙先生已经努力了,但南方代表团毕竟不是主要成员。王正廷先生和顾维钧代表已经是代表团中反对态度最强硬的了,但做决定的又不是他们。只能说这样的结果我们都不愿意看到,但无能为力。若要怨,便只能怨段祺瑞和徐世昌吧,是北洋政府倒行逆施、屡次犯下欺国盗民的罪行。也是段、徐两人亲手将山东卖给了日本。归根结底,北洋政府才是一切罪恶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