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舍第31章 锟铻刀

哑舍 玄色 8732 字 2022-08-27

陆子冈一怔,心知对方说得也有道理,在她眼中,他手中的刀还是水果刀呢!不过就算知道这个道理,陆子冈也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心里只觉得这姑娘怎么如此蛮横,下意识地辩解道:“锟刀可是琢玉刀啊……”

夏泽兰闻言愣了一下,“你不会就是今晚司正要请的那个琢玉师吧?作品上必留款的那位?”

陆子冈听她的话语间有挑衅之意,不由得沉声反驳道:“留款有什么不对?玉器同字画一般,也是艺术品。可为何字画能留款,还会因为名人款而价值倍增,但玉器却不能?我偏要做这个天下第一人!”

这等狂妄的话,陆子冈还是头一次说出口,以前旁人问起,他都是搪塞他们冠冕堂皇的理由,但是今日面对着这名素不相识的女子,陆子冈突然觉得不能草率对待。

这确实是他这些年来的感悟,在哑舍中,收藏着许许多多千古有名的玉器,他经年累月地临摹把玩,却并不知道这些精美的玉器都是何人所琢。他不想自己的作品变成这样的结果,他想要自己的名字随着这些玉器一起,变成历史的印记。

夏泽兰因为陆子冈的话,不禁停下了手中切菜的动作。如此狂妄之语,听起来却没有想象中的刺耳,反而让人心生钦佩之意。她自然知道为何书画能有款,而玉器则没有。那是因为书画的作者大多是书生秀才出身,地位高一点的甚至可能会是王侯将相。但琢玉师就算再出名,也不过是个工匠。这人此举其实是想要提升工匠的地位,实在是很有勇气。

自古民有四等,士农工商。读书的首位,农民次之,工匠再次之,商人最低等。等级森严,无从逾越。夏泽兰自幼便算是商人子女,家里有钱,却不允许穿绫罗绸缎,只能穿粗布麻衣,所以对于陆子冈的做法,虽觉得不妥,但却又不得不佩服。这样想着,便缓和了表情,脸色柔和了起来。

这边陆子冈也冷静了下来,这时才发现这名女子相貌秀美,脂粉未施,白嫩的双颊隐隐透出健康的红晕,长发仍是做未出嫁的姑娘打扮,隐隐觉得眼熟,再往下看时,竟一下子愣住了。

夏泽兰发觉他盯着她的胸口处看,不禁心生怒气,却不想对方上前一步,激动地说道:“姑娘,能不能让我看看你戴的那块玉?”

夏泽兰这才发现因为刚刚的动作,她从小佩戴的那块玉料原石露在了衣襟外面,她还是不太确定地问道:“你真的是个琢玉师?”

陆子冈深呼吸了几下,略微僵硬地点了点头道:“是的,在下……陆子冈。”

他绝对不会认错,这块玉料就是那个小女娃所戴的,他没想到时隔多年,居然还能和她再次相见。陆子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脸容,慢慢地和十年前那个小女娃的容颜重合在一起。

在这十年中,他曾经无数次地想象着,当年的那个小女娃现在过得如何。

是不是完成了她当年的梦想,成为了一个厨娘?是不是还会露出那样灿烂明媚如阳光般的笑容?是不是……已经嫁人了……

陆子冈知道自己心底的那一丝梦想有些不合实际,别说在这人海茫茫中找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她有多困难,算起年龄来她今年也该有十八岁了,这样的年纪早应该嫁做人妇,可是现在奇迹明明出现在他眼前。

陆子冈握紧手中的刀,又看了看她手里的锟刀,觉得这是上天注定让他们重逢的。却又觉得,隐隐有些不安……

“陆子冈?”夏泽兰歪着头重复了一遍,总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但一时还想不起来。念及之前李公公也说此人玉雕工艺名满天下,便想也许是这人的名气太大了,她什么时候听说过也说不定。

陆子冈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期盼着能从她脸上看出些久别重逢后的喜悦。

夏泽兰看着他有些紧张的神情,开玩笑地说道:“这玉给你看看也行,不过顺便帮我雕琢个玉件怎么样?”

陆子冈一阵失落,小女娃看来是不记得他了,也难怪,当年她也不过七八岁大,两人相处没多久后便分离了,她不记得他也是情有可原。可是听到小女娃竟然主动要求自己给她雕玉,想到自己一直以来的愿望居然这么简单地就要实现了,又不禁感到一阵欢喜。

她不记得他没关系,现在他们又相遇了,她还没许人家,自己也成了稍有名气的琢玉师,他们以后会有很长、很长、很长的时间……那些被她忘掉的感情,也可以从现在开始,再一点一点培养起来。

对,就从……为她雕一枚最好的玉佩开始吧。

其实夏泽兰真的只是开玩笑地说说,这话只是顺口一说,却没曾想对方一愣后,竟点了点头,表情无比认真。这玉料她足有十多年没有摘下来过,虽然也曾想找个琢玉师磨一个样式,但一直都没有机会,而且不知为何,每次自己一动这个心思,心里总是有个温柔的声音在阻止她。

“我没钱付你哦……”夏泽兰说得有些心虚,其实她还是有点银两的,只是这人能让碾玉作的司正亲自接风,那天价的加工费岂是她这小小的厨娘能付得起的?

“这是我欠你的饭钱。”陆子冈的唇勾了起来,他说的自然是两人初遇时,她做给他的那盘蛋炒饭。

夏泽兰则以为他说的是这顿接风宴,挑了挑眉,也不再多托辞,大大方方地把脖子上的玉石摘了下来,递了过去。“样式我没有什么要求,你随意。”

陆子冈把那块仍带有对方体温的玉石握在手中,心底升起一股暖意,笑道:“姑娘以后可以去西市找我,我在一家叫哑舍的古董店里。”说罢竟就那么转身而去。

哑舍?夏泽兰听到这个更加熟悉的名字,心中的疑惑更甚。呆在那里半晌都没回过神,到底是在哪里听过呢?

正怔忡间,夏泽兰看到李公公走了进来,一脸抱歉地对她说道:“夏姑娘,刚刚陆师傅说今晚有事,取消了今晚的接风宴。今天真是麻烦你了,辛劳费咱家还是照之前说的给。”

真是够大牌,连司正的面子都可以不给。难道是因为想要雕琢她的玉石才匆匆走了?

夏泽兰暗中吐了吐舌头,笑着说道:“公公费心了,那我就先走了。”皇宫内的各个宫苑中,都有着小厨房,尚膳监的人也轮流去小厨房内帮忙,她可是和别人换的班,现在这个点回去,说不定都不用麻烦旁人,按照原来的安排去端妃娘娘那里轮值。

至于哑舍嘛……罢了,等她轮值完了再去吧……

夏泽兰把手中的锟刀洗干净,重新用布包了起来。

陆子冈摩挲着手中细腻润泽的玉料,反复观看着玉石的形状,在心中勾勒着各种挂件的样式。

雕什么好呢?佛像?玉如意?佛手?可是陆子冈总是想着想着便走了神,脑海中全是那张娇美如花的面容,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

他其实愿望真的不大,从小父母双亡的他,只是想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无论他吃过多美味的山珍海味,却都抵不过十年前的那盘没有炒熟的蛋炒饭。

她……还没有嫁人呢……想起她的发式仍是未出嫁的姑娘头,陆子冈就从心底里泛起笑意。

对了,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难得两人再遇,他激动之下,居然又忘了问她的名字。

“子冈,你手中的玉料是哪里来的?”老板略带惊讶的声音传来,陆子冈这才发现他已经对着这块玉料思考了半日,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一边起身把桌上的油灯点燃,陆子冈一边兴奋地说着今天的重逢,可是当他讲完,却发现老板脸上的表情并没有那种诧异,更多的是凝重。陆子冈的心中升起了一种莫名的不安,在跳动的灯光下,老板的容貌和十年前收留他的时候一模一样,依然那样年轻。

“你是说,锟刀在那个姑娘的手中?是菜刀?”老板伸手拿起桌上的那块玉料,若有所思地低头端详着。

“是的。”陆子冈忽然想起一事,色变道:“那锟刀肯定免不了沾血,这……”他依然记得老板交给他刀时的叮嘱,不能沾血,不能杀生,难怪他一直有种挥之不去的不安。

沾了血气的锟刀,乃是凶器,会对持有之人产生反噬……老板眯起了双目,看着一脸难掩紧张的陆子冈,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这玉料原石都已离身,恐怕就算再送回去,也来不及了。

最终,老板只是淡淡地对他说道:“这玉料,不如……刻个长命锁吧。”

陆子冈定睛一看,发觉玉料的形状扁圆,确实适合刻一个小巧精致的长命锁,连连点头。

“记得这次别在上面落你的款了,人家姑娘的东西,写你的名字成何体统?”老板最后叮嘱了一句,挥袖出屋。

他当然要落款,怎么可能不落款?想着她会贴身戴着刻着他名字的长命锁,陆子冈握紧了手中的玉料,唇边漾起一抹笑意。

下次见面的时候,定要问问她叫什么名字……虽然女子的闺名只有父母和夫君才能知道。

但是这一次,他会问出口的。可是,后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了呢?

陆子冈看着四牌楼那高高的屋檐,一阵恍惚。他废寝忘食,在最短的时间内把那长命锁雕琢出来,一直在等她来哑舍,可是等来的却是她的死讯。

那些人说,那一晚,端妃宫中的宫女意图谋反,刺杀皇上。那些人说,皇帝侥幸未死,那晚乾清宫中伺候的所有宫女,不管有没有责任,都被锦衣卫捉拿,严刑拷问,最终没有一人能够活命。那些人说,这是一场早有蓄谋的政变……

命运变得太快,像解玉的大刀一刀劈下,一块美玉就此尽碎。

他还没从再次重逢的喜悦中抽离,便马上要面对第二次的离别。这次,是死别……

他不知道真相如何,他只知道,在皇城门口张贴着的行刑名单上,那一个个名字都陌生得紧。可是老板却告诉他,那其中有她。

他握着刚刚雕琢好的长命锁,足足在那张黄纸前看了三天三夜,还是无法把她和那个陌生的名字联系起来。

十年的思念,就换来这样一个结局?他真的不信。可是他在哑舍又等了十年,拿着那枚早已刻好的长命锁,但她真的没有再出现过。一次都没有。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说起来也奇怪,他和她也不过匆匆见过几面而已,她甚至早已不记得他了,只有他一直苦苦地守着那稀少的回忆,始终不能忘怀,也许……这也是命运吧。

他又看了眼自己手心,那块他倾尽一生心血和思念雕好的长命锁,最终还是无法送出。他以为已经握住了幸福,可是一转眼却发现手心中还是空无一物。

他无数次地想着,若是那天他没有迷路,没有随身带着刀,没有遇见她,没有提前走掉,会不会她和他的命运就会有所不同?若是二十年前他们根本没有相识,他没有躲到小巷中吃东西,她没有撞到他,她没有请他吃那盘蛋炒饭,会不会就更不会有今天?

会不会两人相见不相识,像两个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她还是做她的厨娘,他还是做他的琢玉师。可是命运向来都不是选择题。

锟刀的下落不明,也许是被当成凶器束之高阁,也许会被当成垃圾弃之不用。

刀他在入狱前重新交还给了老板,他终究不配做刀的主人。

行刑前一晚,哑舍的老板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守卫森严的死牢里,问他要不要跟他一起离开京城。他摇了摇头,拒绝了老板的提议。早在十年前,他与她重逢又离别的那一天,他就与死了没什么两样。

他对老板说,抱歉,你说要我帮你雕一块玉,看来,我要失信了。老板深深地看着他,淡淡道,你答应的,早已帮我做到了。

他看着老板的身影渐渐融入黑暗之中,再也不见。

他忍不住想,他和她,就像是锟刀一般,失散,重逢,然后又再次永远地分离。

看着远处那可以看得到的刑场,陆子冈笑了起来。只是为了一个御制茶壶上的落款,就可以下令斩杀工匠的皇帝,怪不得十年前会有宫女受不了想要刺杀他。

陆子冈被刽子手从囚车里扯了出来,按在地上跪着。他低头看着被阳光照射下自己的影子,忽然一阵心慌。他并不是怕死,而是怕下辈子,再也认不出她来。不过老板答应过他,会找到她每一世的轮回,给她长命锁。说如果他的来世还有记忆,可以用这块长命锁来辨认对方。

他不甘心就这样结束。

握紧手中的长命锁,陆子冈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刀起,刀落。由生到死,往往就是这么简单一瞬间。

士兵从血泊中捡起那块润泽的长命锁,用袖口擦掉上面的血渍,随手揣入怀中。

围观的民众渐渐散开,一个身上绣着赤色红龙的年轻男子走了过去,淡淡道:“我想,你最好把那块长命锁交给我……”

四百年后,秦陵地宫。

一阵地动山摇后,地宫重归一片黑暗。

胡亥独自静静立在黑暗中,许久许久,看着自己皇兄扶苏公子转生后的年轻男子,和那个从两千年前就一直和自己作对的男人一起离开了地宫。

他推开扶苏的棺椁,静静地看着在棺底碎成两块的长命锁许久,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最终还是弯下了腰,把那长命锁,拿在了手中……

几日后,西安咸阳机场。

一个身穿休闲服的男子快步从机场冲了出来,跳上出租车。“师傅,往骊山秦始皇陵开吧!”

“好嘞!那挺远的,听说前几天还地震过一次,兄弟你还真要去啊?”出租车司机好奇地问。

“是的,就是因为那次地震,才要去勘测一下。唉,没办法,课题需要啊!”那名男子半真半假地抱怨道。

“课题?”

“是啊,我学的是考古。”那名男子摘下头上的帽子,露出一张俊秀的面孔,他手中的机票还上印着他的名字。

简单的三个汉字——陆子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