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说,不行,我们之间有着比契约更牢固的连结。在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之前,我不会再和你许下任何誓言。

他垂下眼眸,看起来不难过也不开心。沃歌在一旁打量我们俩,这时「扑哧」一声笑出来。我摸了把杰绸缎似的黑发,说,别着急,慢慢来。

这句话似乎贯穿了我们长达两百年的旅途。

魔种逐渐减少,习得神圣力的人类团结起来,集结出训练有素的战士队伍扫荡威胁。我们四处走走停停,路过一个国家就出手帮点忙,不知不觉留下了一大堆神乎其神的「传说」。

在漫长的旅途中,时间概念变得十分模煳。我和杰都是长生的种族,只有沃歌能充当那个「原来已经过去这麽久了」的闹钟。他已经活了两百多岁,勉强靠在人类中最顶尖的神圣力技艺延缓衰老,却始终无法与自然规律抗衡。

于是,当我们再度回到他日益壮大的领土时,看上去就像「爸爸和他不靠谱的两个儿子」。

「嘿,你到底怎麽想的?」在一个有星无风的夜晚,我拉着杰坐在高高的悬崖边,头枕麦草而卧。这些年过去,他始终没点人样,搞得我时不时怀疑自己的教育方针出了问题。

就像现在,即便我这麽问,他也只会用那双蛊惑人的眼睛看过来,不言不语,像宁静的湖畔。没准是人家种族习性如此——我安慰自己,还是没忍住伸长手脚撒泼打滚:「啊——不乾啦!追你追了两百多年,铁树开花都要开秃了好吧!你是不是不行?」

他静静看我——然后毫无徵兆地低头,咬着月光餵进我嘴裡。

我下意识躲了躲,花了半秒钟意识到他在做什麽,再花了半秒钟伸手勾他,重重迎上去。我们共同品尝那片云,月光很凉也很软,他的呼吸快了半拍,我更加兴奋,几乎要把他也吃进肚子里去。

黑发汗涔涔地与银发勾缠,我的额头抵着他的,我的眼睛望向他,我的话语逮着他鼻尖走过。你明白了吗?你懂得了吗?

杰,你想听我说吗?

他不回答,仍要低头找我的嘴唇。我伸手挡,他吻在我的手心,抬眼看我,浓墨捲起漆黑的潮汛。我爱极了他微微泛红的、潮湿的眼尾,这让他活了过来——我让他活了过来。

完了,我要爱上接吻了。

在那之后,沃歌留在领地,我和杰继续浪迹大陆。已被簇拥为人类领袖的金发伙伴问我们会不会想念他,杰自然不会回答,而我想了想,回答:「不会。」

沃歌点点头,说好。他转身离开了,眼角的细纹挤出几缕不易察觉的悲伤。我想他是在问我会不会记得他,在他死后,即使只是偶尔。

在尚未分道扬镳的两百年里,我们曾凭一腔少年意气建起通天高塔。杰说天球交汇必定会再次发生,因为裂缝是难以弥补的。「那就把破洞填上,像打补丁那样。」我说,「我们拥有源自三个种族和两个世界的力量,可以一试。」

于是巴别塔就这麽建立起来,在荒原中央,剑指天空,用取之不竭的神圣力修復世界壁障。我们不知道下一次灾难将以何种形式到来,但巴别塔是承载着一切希望的神兵利器,假以时日,它一定能完成肩负的重任。

在后来的两百年里,我和杰踏遍希德,把所有人迹罕至的角落走了个遍。他终于开始流露出似人的情感,即便还十分生涩,却如同击穿落石的流水般令人振奋。

淌过迷雾,越过沼泽,无数日月与星岩都在我们足下俯首。杰偶尔徬徨,我便在无数个吻旁附一张便笺,上书本人世界第一好看的字迹:慢慢来。

我们都是坐拥漫长生命的种族,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好吧,我得承认,造物主永远是公平的——譬如我一切完美,就是运气不太好。

距第一次天球交汇四百年整,星灵再次现形。世界开裂,无数魔种蜂拥而至,下大雨似地噼里啪啦砸进希德。巴比塔的修缮工作才进行到一半,真正的大麻烦——魔神——却来了。

祂被异动吸引,朝黑暗大陆的裂缝踩了一脚;没想到世界壁障直接烂了,这一脚结结实实落在希德的大地上。实打实的灭世危机,我带着杰赶往巴比塔,却发现魔神也朝着这个方向行进。

生灵涂炭莫过于此。魔神一步步前进,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大地化为焦炭,生灵湮灭,曾顽强不屈的文明毫无抵抗之力地蒸发,齑粉被狂风捲走,千百年辉煌一朝复灭。

我凝视杰沉着的眉眼,突然明白了人类不畏死的心情。

或许他们并非毫不畏惧,只是视死亡为一场盛大的新生:以自己的死交换所爱之人的生。神总是公平的,一物换一物,天平两端总要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