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孽镜地狱 要挨打一起挨打。

镜中的蜡烛还在燃烧,按照乔栩的说法,镜中阵的残忍之处在于,如果蜡烛燃尽,那么铜镜就会碎裂,镜外的玩家会随着镜中的自己一起粉身碎骨。

……前提是镜中要映出自己的模样,换个角度想,如果镜中没有映出自己的模样,那这面镜子碎与不碎,也就和玩家没什么关系了。

黑无常变成了祁陵的样子,但白无常却没有。

既然点燃蜡烛从黑无常处下手,那么寻找路线,就要从白无常处下手。

他扯了外套衣袖裹住手指,下一刻猛然挥拳,刹那间将映有白无常影像的铜镜镜面,一拳击得粉碎。

什么都没有发生,半晌,从铜镜的残骸间飞出一只酷似萤火虫的幽绿光点,光点飘飘忽忽悬浮在空中,像在做着某种无声暗示。

他一不做一不休,索性又连续打碎了好几面铜镜,飞出的幽绿光点连成了一道光线,随后便出现了明显的歪斜角度。

那角度正指向对应的两条岔路,而其中一条岔路与他的白色蜡烛相符。

他大步流星走上前去,依照这样的方法,在狂风到来以前,硬是靠拳头暴力寻找线索,开辟出一条畅通无阻的路。

得更快一点才行,他想。

毕竟沈沧澜的耐心有限,如果她先通了这一关,很难说还会不会愿意等他。

留在她身边的机会只有一次,而要取得她持续的好感值更是难上加难,不容许他行差踏错。

然而未知的意外,通常会在人毫无防备的时刻来临。

在通过不知道是第几条岔路时,四面席卷的狂风,终究还是刮灭了他护在怀里的蜡烛。

在掌心光影消逝的瞬间,铜镜内的画面显得格外清晰,他恰与其中一面镜内的白无常对视。

白无常的容貌变了,变成了诡笑着的沈沧澜的脸。

这意味着他不能再随便打碎镜子,否则如果沈沧澜仍然逗留在场地内,她很可能因为铜镜的碎裂而受伤。

这是对他致命的制约。

……

试问拿了红白双色蜡烛的乔栩,他在镜阵中遭遇了什么?

他的运气可以说好,也可以说不好,因为他面对的场景,相当于一把双刃剑。

岔路的两侧,铜镜内喜轿与木棺同时出现,就像盲盒机制那样,他可以随意选择开启哪一面。

这当然是有风险的,不过他沉下心来,及时发觉了其中隐藏的线索。

喜轿的轿帘和棺材的侧面,都刻着细小的字迹,不认真看根本不可能发现。

偏偏他的眼镜此前被沈沧澜踩碎了,要冒着风险凑到镜前,才勉强看清。

“成双”与“分飞”,“饮汤”与“渡河”。

他多年驻扎信息部,对各个系统的游戏空间都很有研究,自然也经验丰富。

他当即意识到,这四个关键词,不同的搭配会产生不同的效果。

而产生的所谓效果,将决定他通关的难易程度。

他站在原地思考了几秒钟,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制服靴,打定了主意。

无论怎样,总得试一试。

他气沉丹田,一脚踹碎了身前的铜镜,这面铜镜里是代表“成双”字样的喜轿。

而后又是一脚,把另一面刻着“渡河”的棺材铜镜也踹碎了。

这镜子比他预想中要坚硬得多,或许也是因为他不走力量这一挂,所以才显得比较费力。

他莫名叹了口气,暗道自己是应该加强一下训练了,总不能越活越回去,迟早被沈沧澜更加看不起。

这种荒谬的杂念一闪而过,事实上他也没有更多时间去胡思乱想了。

因为镜阵的地面突然开始颤动,视线内所有铜镜高速旋转,似乎他所在的这一迷宫区域,正在交错重组。

这是他选择的结果。

手中蜡烛的燃烧速度,好像稍稍加快了一些,目前已经烧到了将近中央。

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乔栩的腕表,此时毫无预兆地振动了两声。

不是来源于裁决系统,而是来源于局内高层系统。

界面疯狂闪烁的红点,宣告着他的同僚已经近在咫尺。

或者说得更准确些,是他名义上的领导。

他抬头望去——

在迷宫岔路的尽头,铜镜折射出的微光,将来人的影子拖得很长。

缓步走来的白衣男人,大约三十岁出头的样子,剑眉星目,身材瘦高,属于那种极有少年气,放在古代是个江湖侠客的俊朗长相,很容易招桃花。

最后这句,是曾经沈沧澜亲口给出的评价,彼时大家都觉得非常贴切。

这位就是时空管理局现任局长,程雪烈。

他手持一根红白双色的蜡烛,在乔栩面前站定,在将对方端详了一遍之后,平淡开口。

“怎么,在局内清闲日子过惯了,想主动找点罪受?”

乔栩很想翻个白眼,但出于仅存的那点礼貌,他忍住了,只随便问了句废话。

“为什么不穿制服?”

程雪烈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舒展,总透着那么几分桀骜不驯的味道。

“我是来抓人的,穿制服影响发挥——当然,你可能不理解,因为你穿不穿制服都是个废物。”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俩损我的风格还是很一致。”

程雪烈听出了弦外之音,他盯着乔栩的眼睛,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损你的风格很一致,我和谁?”

“还能有谁?”乔栩的语气,不经意便带了一丝揶揄的意味,“程大局长,你不会真的觉得我和祁陵那小子联手了吧?我图什么?再者说,祁陵一向少言多疑的,他又凭什么信任我?”

“我并没有确切的怀疑你,只是你的行为太出格了,我得来亲自印证一下。”

乔栩说:“不是我自己想出格,是我现在被双向挟持了——祁陵铁了心要背叛,他找的靠山,是咱仨的债主。”

“……”

“别这么看着我,你猜得没错,沧澜越狱了,有本事的话,你可以再把她关进去一次。”

程雪烈沉默。

这一段沉默未免显得过于漫长,包含了无数难以言说的往事,夹杂着岁月的风尘,有多寒凉,只有自己最清楚。

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他倒也不是没有心理准备。

但这样的局面,他确实没想过。

“她在哪?”

“她也在这迷宫里,你通关了就能见到她。”乔栩环视四周,正色提议,“所以我们先来聊一聊正事吧,别等待会儿蜡烛熄灭了,到时管你是局长还是普通人,都得死在这。”

“你刚才做了什么?”

“你应该比我更有印象吧?典型的镜中阵,关键词触发机制。”

他选择成双和渡河,目前看来,“成双”的意思是随机转移一名玩家与他共同通关,恰逢程雪烈进入这个系统,被系统自动识别,优先传送到了这间密室,误打误撞和他成了临时队友。

至于“渡河”,是他与“饮汤”一者做出的权衡。

饮汤,孟婆汤,自然是忘记前尘;而渡河,忘川河,传说中坚持铭记的人,都在河内徘徊,不愿离去。

他记忆向来很好,是个不喜欢忘记的人。

这大约也算是某些执念吧。

“你猜猜,这个关键词能触发什么?”

话音未落,周围镜阵再度变幻挪移,紧接着两人发现,自己手中的蜡烛已经变成了黑色。

紧接着所有固定的镜面中,纷纷出现了被笼罩在黑色雾气里的,玩家的身体部位特写。

也就是说,不是玩家的完整影像,而是玩家的眼睛、嘴巴、头发、手臂、双脚……类似如此的特写。

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不同穿搭的特写,都是系统从各位玩家记忆中提取的信息,汇聚在这些镜面里。

当啷。

两根细长的金属甩棍,从天而降凭空掉落在玩家脚边。

与此同时,腕表开始汇聚光线,延伸出了主路的方向。

这似乎不难理解,根据腕表的光线指示,取工具选择性击碎拦路的铜镜,就可以找到迷宫出口。

而铜镜内影像的来源,就是此刻滞留在迷宫内的所有玩家。

换作一伙普通玩家,他们辨认不出这些身体部位的来源,顶多能认出自己,那么击碎哪扇镜子,其实都没什么区别。

但本场的四个人,互相间可都是认识的,而且熟悉到能辨认出十之八.九。

程雪烈侧头看向旁边的一扇镜子,若有所思:“这是你的手吧?我记得当年你天天戴着这枚戒指。”

那枚戒指是白银戒托镶了成色一般的墨玉,不值多少钱,纯粹因为设计比较精巧,当初沈沧澜去平行空间执行任务看见,觉得好看就顺手买下来了。

她自己不爱戴,回来问他们谁喜欢谁就拿去,程雪烈和沈沧海都不直说想要,推脱戴了戒指不方便拿武器。只有乔栩拿过来直接戴上,理由是自己不需要外出打打杀杀,可以随意戴。

后来他就一直戴着,而且是戴在无名指上戴了很多年,直到沈沧澜被关进荒山牢狱,从此摘下,再没见过他戴任何戒指。

——沧澜,你知不知道送戒指的意义是什么?

——是什么?为了提升你们这群笨男人的美学价值?

她不懂,也不想懂,但那时的他们,却都暗自盼望着她能懂。

乍一提起往事,乔栩神色微怔,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程雪烈果断一拳挥出,当场击碎了那面镜子。

镜面应声碎裂的瞬间,他的左手像是被利器划了一道,疼痛袭来,鲜血顺着无名指与中指的指缝蜿蜒而下。

“哦,规则是这样。”程雪烈点了点头,轻描淡写道,“镜子碎裂,玩家相应的部位会受伤——但好像也不太严重,皮外伤罢了。”

乔栩咬了一下后槽牙,没好气回答:“是,太严重你就相当于直接处决了信息长,局长能这么苛待战友吗?”

“咱俩原来是战友,真难得听你这么讲。”

“犯不着阴阳怪气的,我知道,当年那枚戒指沧澜没给你,你耿耿于怀到现在。”

“我只是在测试规则,不得已让你做出一点牺牲而已。”程雪烈平静转身,举着蜡烛朝镜阵深处走去,“这话你应该去跟沈沧海说,他可比我记仇多了。”

话音未落,身后的乔栩突然捡起甩棍,敲碎了另一扇镜子——那面镜子对应的是程雪烈作为局长独有的白金肩章。

一道血线自程雪烈肩头裂开,他浅色的上衣氤红了一片。

这种程度的伤害,程雪烈并不放在眼里,他回头瞥了乔栩一眼。

“差点忘了,你记仇和沈沧海不相上下。”

“过奖了,我俩和你都没法比,只不过你更擅长伪装。”乔栩也没惯着他,“程大局长,这不是在局内,你也别端着了,咱俩与其互相伤害,还不如商量着怎么尽快把祁陵先搞掉。”

程雪烈笑了:“搞掉他还不容易吗?”

“就目前而言,不太容易。”

“对你来说是不太容易,可你至少能认得出哪面镜子里是他。”

优先打碎祁陵的镜子,给予祁陵最大限度的伤害,是两人现阶段要做的事。

乔栩指了指自己的脸:“不好意思,我眼镜坏了,但我相信你可以。”

“……你还真是数年如一日的废物。”

“就算是废物,也替你坐镇了这么多年的信息院,你该知足。”

蜡烛转眼已燃烧得只剩下了四分之一。

此时沉寂的环境骤然发生变故,碎裂声连续不断地响起,随着未知的镜面被毁,两人身上又多了数道伤痕。

蜡烛的颜色统一成黑色,延迟收到规则的沈沧澜和祁陵那边,已经各自开始行动。

大家互为目标,这将是一场速度爆发的较量。

在时空管理局当了多年同事,即使大家经常性相互看不顺眼,但最基本的熟悉度还是有的。

哪怕是祁陵,也完全能从那些混乱的镜面之中,准确辨认出程雪烈和乔栩的身体部位。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认不全另外两人,自己和沈沧澜还能认不出来吗?

所以当程雪烈和乔栩试图置他于死地的时候,他也在单枪匹马向对方进行爆发性的反击。

至于沈沧澜……

沈沧澜懒得去分辨,根本不挑目标,除了自己,她简单粗暴砸碎了所有挡路的镜面。

尽量选择最短路线,算是她对祁陵最大限度的仁慈。

最后一面铜镜不晓得是被谁的金属甩棍砸碎,狂风大作,空间内刺耳的啸叫声犹如百鬼齐哭,所有的蜡烛瞬时熄灭。

无形的强大吸力,再度将漆黑铁门重重关闭。

……

……

程雪烈睁开了眼睛。

在短暂适应了屋内光线后,他站起身来,发现这是一座四面都被刷成炭灰色的空旷房间,房间中央摆着一座圆桌,圆桌上是透明的骰盅。

房间整体昏暗,微弱光影只围绕在圆桌附近,其余地方都笼罩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然后他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圆台后面的祁陵。

无数因镜面破碎而造成的细小伤口,渗出的血迹几乎染透了祁陵的衣服,新伤叠旧伤,胸前包扎的纱布早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他的脖颈显出一道深深的淤紫勒痕,仔细看还会看出密集的血点,这是刚才白烛镜阵中带钩刺的藤蔓所致。

即使如此,当两人对视时,他也依旧冷漠挺直了脊背,高傲如同天山寒雪,气势丝毫没落下风。

程雪烈危险地眯起眼睛:“你看起来可真狼狈,像条丧家之犬。”

祁陵脸色一沉:“照照镜子,你也没好到哪里去。”

“沧澜呢?”

“我还想问你。”

也就是说,他们仨现在都逃出来了,但沈沧澜仍然留在迷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