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过去的准备

夏先生出现在他位于历史学会沙龙的办公室里的时候,时间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午。

他不确定球球将他带到了哪一个时间点,不过这也并不重要,他只是需要在这里寻找,或者说,关注一样东西——那个艺术家学部的成员。

这个艺术家学部似乎只是阴影信徒随手设下的一颗钉子,一个用来吸引一些对此好奇的艺术家的场地。其幕后之人并没有太用心地经营这里,甚至可以随手让那两个画家去拉米法大学自寻死路。

但是,或许也正是这样的轻慢态度,会让他们在这个地方留下一些疏漏……比如,他们是不是太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学部里了?

谁也没想到夏先生在那么短暂的时间里就关闭了沙龙。

事实上,他感到困惑的一点是,那两名发疯的画家在拉米法大学的行动,究竟算是阴影信徒计划中的一部分,还仅仅只是一个幌子?

发生在8月17日那个周六的事情有许多,也并非每一件都必定指向阴影信徒最终的目标。

菲尔莫尔家族博物馆的那一次以物换物、以及格雷福斯家族资产拍卖会,这两个地方的行动的确意有所指,但是欧内斯廷交易会,以及拉米法大学的这两次行动,却显得颇为意义不明。

那几个心怀恶意的人只是在地下通道内徘徊着,却什么事情都没做;而出现在拉米法大学的那两名发疯的画家,甚至对阴影信徒的存在一无所知,只是想尝试新鲜的作画方式。

这两次行动更像是试探,并且试探的对象十分明显地指向西列斯·诺埃尔——一个交易会,一个拉米法大学,都与他有关。

尽管他解决了拉米法大学的事情,但是也在前往交易会的时候,突然察觉到这可能是一种试探。在这之后,他将整个调查过程变得更加隐蔽而沉着。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借用时光的力量,在历史长河中寻找着一些可能有用的信息。

比如,夏先生的办公室。

如今沙龙的确已经关闭了,但在“过去”,沙龙仍旧向启示者敞开着。

正如夏先生曾经所说的那样,他在沙龙是为所欲为的。这里的一切都受他掌控,只不过他很少真正显示出这一点而已。

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午,阳光明媚、天色清朗。而或许这也是一个并不普通的下午,其不普通之处在于,艺术家学部的“艺术家”们,此刻正在学部中聚会。

……有时候,夏先生正不知道应该感叹这群人居然如此信任学部,还是应该感谢这群人的信任。

他端坐在办公室中,面色如常,但眸光沉沉。他的视线仿佛在无形之中穿透了墙壁、穿过了层层帷幕,望见了那群人聚会的地点。

他让球球将他带到这个艺术家学部草创的时刻。他想看看这群人究竟是谁。

学部中聚会的人并不算多,总共五六个人,其中有一位是女性,她表情平静、目光冰冷,带着一种旧神追随者身上很少见的理智与沉稳。

夏先生将目光放在了这个女人身上,微微皱了皱眉。他产生了一种微妙的预感,也可以说……是灵感。

……随后,他听见其他人称呼这个女人为,“约瑟芬”。

约瑟芬·霍西尔。

夏先生突然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他有些不敢置信地凝望着那个女人,注意到她很少说话,但也的确会给出一些自己的想法与意见。她就像是这里的负责人,其余人都听从着她的指挥。

逐渐地,夏先生的表情沉了下来。

周围的一切仿佛是一本飞速翻阅的书籍,画面变化、光阴荏苒、岁月流逝。人们快速地走动、太阳快速地东升西落、雨水与雪花与阳光快速地交替着。

漫长的时光仿佛被浓缩在这短短的一小段功夫里头。

那个房间并未改变,夏先生的目光也始终望着发生在那个房间里的聚会。约瑟芬一直会出现,只是逐渐变得苍老了一些。她依旧很少说话,但偶尔会给出自己的想法,并且一锤定音。

直到……十四年前。

画面突然停了下来。约瑟芬·霍西尔那苍老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个平静的微笑。她的外表比她的真正年纪要老迈不少。

她伸手轻轻抚了抚自己已经斑白的头发,然后轻轻说:“那么,我是时候该离开了。”

其余人也望着她,目光中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形容的情绪。其中一人情绪有些激动地说了什么,但约瑟芬不为所动。

她只是依旧温和地说:“永别了,各位。我将昂首迎接我的死亡。”

这句话让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约瑟芬朝着其余人点了点头,然后走出了这个房间,再也没有回来。

“……之后她就死了。”球球在夏先生的耳边轻轻说。

夏先生怔住了。

从他在艺术家学部的聚会地点意外地发现约瑟芬·霍西尔的存在,到现在,他就感到一丝惊讶与茫然。很多信息当然已经在他的大脑中排列组合起来,可是……

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置信。

为什么约瑟芬·霍西尔会出现在历史学会的艺术家学部?

最关键的是,艺术家学部是阴影信徒暗中建立的,而约瑟芬……她不是要对抗这些人吗?

难道她也被污染了吗?

……不,从刚刚约瑟芬的表现中,完全看不出的这种征兆。她仍旧平静、镇定,甚至于如此冷静地在最后迎接了自己的死亡。

而从艺术家学部成立至今,这群“艺术家”似乎也没有做过什么太过于出格的事情。甚至可以说,约瑟芬在一定程度上“约束”着这些旧神追随者。

但是……说到底,为什么约瑟芬会出现在这里?

……他曾经考虑过一种可能性,不是吗?

他曾经考虑过,如果真的是约瑟芬·霍西尔在三十四年前的兰斯洛特剧院生下了自己的孩子,如果埃比尼泽·康斯特比谁都更清楚第三任大公的故事……

那么,埃比尼泽应该能意识到,之所以仪式的力量会影响那把道具刀、会造成那场死亡,是因为这个孩子的诞生、是因为约瑟芬生下了这个孩子。

……所以,埃比尼泽会发现约瑟芬的存在。

约瑟芬·霍西尔是孤身自米德尔顿而来,携带着那个可疑的泥碗。她理应是过来求助,或者告知相关信息,将这个麻烦的存在转告往日教会。

但是,不知道基于什么样的原因,她在抵达拉米法城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联系当时拉米法城的主教,而是疑似与科吉歇尔·兰斯洛特坠入爱河,并且怀孕生子。

……所以她有了弱点。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是纯白无辜的、是一无所知的、是毫不相关的。但是这个孩子的诞生,却带来了许许多多的问题。

……夏先生能够想到的,在保有理智的情况下,约瑟芬加入到阴影信徒阵营的可能性,就只有——只有可能,因为她的孩子。

她希望埃比尼泽·康斯特放过她的孩子。

埃比尼泽·康斯特或许同意了这个条件。无论如何,那是三十四年前。当时埃比尼泽或许已经受到了阴影信徒的影响,但是还没有那么疯狂与虔诚。他或许还保留了一丝理智。

但是,十四年前——二十年过去了,事情也发生了变化。

埃比尼泽·康斯特的信仰暴露了。

在他离开拉米法城的时候,他很有可能需要进行一些收尾工作。比如,杀死约瑟芬·霍西尔这个始终不太可信的,来自异国的女主教。

约瑟芬·霍西尔的不可信来自于许多地方,比如她毕竟曾经是往日教会的一员,比如她知晓那个泥碗的存在,比如她也不可能跟随埃比尼泽·康斯特再回到米德尔顿。

她已经变得年迈、苍老,失去了利用价值,同时还有泄密的风险,因此,在埃比尼泽失势之后,等待约瑟芬的就只有死亡这一条道路。

看起来约瑟芬自己也十分清楚这一点。她相当平静、坦然地接受自己的死亡。倒不如说,对于她来说,那过去的二十年就已经如同死亡。

而在十四年前的那个时间点,她的孩子,她亲爱的切斯特·菲茨罗伊,恐怕就将要成为一名医生。她的孩子将救死扶伤、将拯救许多人的性命。那或许是比她想象中要好上无数倍的结果。

所以,她可以心甘情愿地赴死了。

……夏先生感到一阵沉重的、叹息的情绪,那黏连在他的大脑之中,让他很难摆脱这种无形的困扰。并不仅仅只是因为这样的选择,而是因为这个选择带来的结果。

在那一瞬间,约瑟芬会后悔生下这个孩子吗?会感到这个孩子本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吗?而科吉歇尔·兰斯洛特在那个时候又在做什么?

……他恐怕是死了。但,又是死在什么时候的?

约瑟芬·霍西尔真的就这么加入了阴影信徒的阵营吗?

夏先生感到这些问题如同一声声诘问。而他似乎对此知道得太多了。一开始,他只是想要了解艺术家学部可能存在的秘密,但是这个秘密却超乎了他的想象。

他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时光与命运的重量。

……他几乎开玩笑一样地想,他有时候可以理解神明的冷酷与无动于衷。那是另外一重意义上的公平,因为那是一视同仁的冷酷。

而他其实没法做到这一点。

他总是希望尽善尽美,总是希望一切都会是个好结局,而他也尽力这么去做。因此,当他了解到那些过去的、已经无法更改的事情定局的时候,他就感到微妙的为难。

如果这世界上真的存在一位先知?

……那么这位先知想必会是痛苦又幸福的。那位来自阴影纪的售票员女士曾经这么说。

力量在这一刻也成为了对他的诅咒。

他在那儿枯坐着,静静地冥思了许久,终究还是慢慢摆脱了这种情绪的困扰。

但是,他又想——他终究,终究得,做出一个选择。

或许还没那么迫切,但是……

……简单一点来说,他这个人类受到了神明力量的困扰。他对自己说。

所以,他得想一个解决办法。这不会有多容易,但也不会有多难,因为……说到底,那也只是一份力量。

人类的力量或者神明的力量,追根究底,也只是“力量”。

他的目光望向了窗外。熟悉的拉米法城。他对于夏先生的这间办公室也已经十分熟悉了,也十分熟悉从这扇窗望出去的城市风景。

他会意识到,这风景与他息息相关,但是又在某种程度上,与他毫无关联。

他只是这个时间点的过客,一抹飘飘荡荡的幽灵。

……过去。

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然后说:“球球,我们该去别的地方了。”

“好的。”球球语气轻快地说,自从它知道他乐意帮忙出版詹·考尔德的著作之后,球球的情绪就一直挺积极向上,“您想去哪儿?”

“阴影纪。”夏先生说,“你随便挑一个时间点就好。”

“没问题!”球球说。

“球球号,出发!”骰子在一旁欢呼雀跃,像是奔向一个它十分喜欢的旅游目的地一样。

夏先生莞尔。

面前的画面又发生了跳跃与闪动,他习惯了这一幕,因此也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片刻的混乱过后,他面前的景象终于定格了下来。

这是一个位于荒郊野岭的小村落。他能遥遥望见,在不远处小山的另外一边仿佛有宏伟庞大的城市。但是,相比之下,面前这个村落却显得荒芜而破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