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过去的准备

他想了想,便朝着这个村落走了过去。

离得越近,他就越是发现这个村落的荒僻与冷清,现在正是傍晚时分,但村落里炊烟寥寥。一些呆坐在门口的人投来的目光也相当呆滞与冷漠。

有人发现了夏先生的到来,有些人无动于衷,但慢慢也有一些人站了起来,并且围拢在村口,冷漠地望着夏先生。

“你是谁?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其中一名看起来相对年轻的男人大声询问。

夏先生敏锐地发现,这个男人使用的语言,与他上一次来到阴影纪的时候,从那名售票员女士的口中听闻的“通用语”十分类似,不过更为生僻、繁琐,还带着一种奇怪的口音。

……所以这恐怕是比那个时刻更加早一点的时代?

他心思一转,便用这种语言说:“我打算前往陶赫蒂亚,想问问路。那儿还远吗?”

提及陶赫蒂亚这个明确的地点,这男人以及村落里的其他人的表情稍微松弛了一些。

他们看起来没那么紧张了,那男人甚至变得热心了一点,他指了指远处的那座城市缩影,说:“那就是陶赫蒂亚。”

“看起来不远了。”

“只是看起来。”那男人不以为然地说,“真的要走过去的话,起码得一个月的时间。”

夏先生微微吃了一惊。

那男人大笑起来,说:“不然你以为呢?如果我们真的离陶赫蒂亚那么近,那这里可不会如此荒凉。”他大概以为夏先生是个不怎么出门的贵族少爷,便说,“要过来喝杯茶歇一会儿吗?”

夏先生沉吟片刻,便跟着这个男人走进了村落。其余人都无聊地散开了。

一边走,男人一边跟夏先生介绍说:“我们这村子没有名字,以前是一个贵族老爷的封地,但那家伙破产了,所以我们就只好自己讨生活。

“我们种了点东西,但是也没能卖出钱,还被商人骗了——梅纳瓦卡的信徒可真不是好东西;也养过一些牲畜,比如羊,但瘟疫来了,那些畜生就都死光了,连村里的年轻人也死了不少。

“他们都说是撒迪厄斯暗中关照了我们这个小小的村落……这可真是……如此这般的照料我们可受不了。

“慢慢地,人们就觉得这地方受了诅咒一般。那时候真是死了不少人,好在这几年生活稍微好些了……我们也打算信仰一位神明,指不定祂能庇佑我们。

“不过,这荒郊野岭的地方,神明估计也不屑于我们的信仰吧。谁知道呢。这世道,总得想个办法找个出路。”

夏先生安静地听着,偶尔会聊上一两句。直到此时,他也还没有对这个村落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仿佛这地方就是普普通通的、在阴影纪挣扎求生的小村落。

这样的村落、村民,在阴影纪乃至于沉默纪、雾中纪,都并不罕见。他们生活在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有着自己的一套生活理念。他们很少与外人打交道,也不屑于此。

他们的生活日复一日,好像每一天都是复制粘贴出来的——好像真的如同他故乡地球的电脑文件,被电脑之外的无形之手偷偷控制住了。

而夏先生十分清楚,这是活生生的人类。

这种想法漫不经心地困扰着他,但是又在他望见村落中央某样东西的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露出了略微惊愕的表情。

“……哦,你对这东西有点惊讶?”那男人说,“断头台罢了。你在城里也应该见到过?前面那几十年时间里,世道混乱得很,是最近一段时间才勉强安定下来。

“我们这儿也有这样的断头台,用来审判一些人。他们有的是犯了罪,有的是发了疯,有的则是信仰了莫名其妙的东西,然后对村子不怀好意……总有这种人。

“我们就只好去审判他们,然后杀死他们。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传言,说这些人的毛病都在他们的脑子里,所以想要清除这种东西,就必须得砍头。

“老实讲,我是不怎么相信这种说法的。但其余人都这么说,我也就只好跟着这么去做。我还亲手砍过一个杀人犯的头呢!那可不是什么好经历。

“……我一开始没用上力气,结果那男人的头断了一半,还活着朝我大发脾气,说他死都没法好好死,还说我是个孬种,我气得要命,活活砍了他十来下,才把他的头砍下来。

“他的头咕噜噜滚远的时候,那眼珠子还瞪着我呢!气得我用斧头的柄砸烂了他的眼珠子。好像就是这招儿起了效果,那天我睡得挺不错,比以前任何时候都睡得好。

“我还以为那是阿卡玛拉不小心庇佑了我,结果在那之后,我就再也没享受过类似的好眠了。人们都说要我再去砍那些罪犯的头,但我可没那把力气,砍人家十来下,那不是我也遭罪、他也遭罪?

“……反正事情就这样了。最近几年我们都没用过这玩意儿,我觉得这东西甚至可以卖掉了,但是村里的那些老人不愿意。他们说这东西未来指不定还能派上用场。

“哈,我是相信的!反正这年头,事情不会那么容易安定下来。只是最近一两年让我们过上了稍微好点的日子,回头那些神又不会让我们太平下来。

“只是我们不小心、或者太幸运,就生到了这个年代。要是往前一千年,或者往后一千年,我们哪儿会过上这么恶心人的日子呢?”

这男人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好似这断头台勾起了他的话头,让他怎么也停不下来,只想将自己的那些事情说给来者听。

而那名安静的听众呢,似乎也是个合适的谈话对象。他那双漆黑的眼睛总是十分专心、认真,好似他每一句话都听得仔仔细细。

于是,不知不觉地,这男人就说得多了。

他在心中哎呀了一声,觉得完全没必要与一个陌生人抱怨这么多——这年头谁的生活能如意呢?——但是他瞧着那双眼睛,又觉得,其实也无所谓。

讲了也就讲了。人们永远关注自己的事情,对他人的情绪只是漠然处之。

于是这男人在说完了这些话之后,就十分顺其自然地打算换个话题。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他对面那个男人却说:“但是,如果未来一千年的日子,都不怎么好过呢?”

这古老荒僻村落的住民慢慢张大了嘴。

他说:“可是……可是,这怎么可能呢?你怎么能确定呢?”

那位不知姓名的来访者似有若无地笑了一声:“如果我的确确定?”

男人咽了咽口水,有一种莫名的紧张升腾了起来。不知怎么的,他不太敢怀疑这个人的说法。他瞧了瞧四周,注意到那安静的、沉默的周围。

好似有什么在倾听着他们的对话,好似有什么在关注着他们的对话,好似……这个世界,在等待着这场对话。

他突然鼓起了勇气,他问:“你有什么证据?”

那位访客——来自遥远的未来时光的访客,他的目光凝视着那个血迹斑斑的断头台,又望向周围的一切。他的目光中带着一种些微的茫然与更多的、十分复杂的情绪波动。

他低声喃喃说了一句什么,但是在场的另外一人并没有听清。后者只是执拗地盯着他,等待着一个答案——是什么样的执拗让他在此刻倾听着一个人仿佛疯狂的说法?

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是他就是等待着。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那位访客突然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了一张——报纸?

这荒僻村落的住民当然知道报纸。陶赫蒂亚离他们没有那么遥远,在这个村落尚且兴盛的时候,甚至在他年轻的时候,他也阅读过报纸。

他不知所措地接过了那张报纸,展开,然后猛地张大了嘴。

阴影纪,788年,8月15日。晚间报纸。

他瞪视着那个时间。傍晚凉爽的风吹得他猛地颤抖了一下。他不可思议地、囫囵吞枣地扫视着报纸上的内容,然后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猛地将报纸塞进了那位访客的手里。他颤抖着,面色苍白,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在自己和自己吵架。

他或许都没看明白报纸上都说了什么,但是他的大脑却好似在恐吓着他自己——你看看,你看看!你看看你今天迎来了一位什么样的访客!

那位无名的访客又自顾自叠好了报纸,默然地望着周围。

“……我不,我不相信。”男人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你只是,只是……在,欺骗我……是的,就如同那些商人一样,你在欺骗我。你在骗我!”

他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甚至流畅了起来。他当然不会相信那就是一份来自未来的报纸。他当然不敢相信。他觉得这不可思议。

“你有什么证据?”男人根本不敢说这证据是用来证明什么问题,他只是不停地重复着——证据、证据、证据!把证据拿出来!

他的眼睛里充斥了红血丝,看起来如此狰狞。但是谁都知道,在这空旷的、傍晚时分的村落中央广场,在那断头台的边上,此刻,是这个男人的灵魂正在摇摇欲坠。

于是那位访客想了想。他突然露出了一抹,像是恍然大悟,又像是啼笑皆非的笑容。

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支——一支,笔?

他将这支笔递给这个遥远村落中的住民。后者不知所措,于是那位访客又将那张报纸拿出来,手把手教着这个男人如何写字,以及,这支笔的原理。

这男人与商人打过交道、杀过人、种过田、放过牧、认识字。他知道不少事情,可是,他却对着一支小小的笔无可奈何。

他从未见过这东西。这不是这个年代的产物。他新奇地把玩着这支笔,又因为自己指甲缝里的泥土而有点羞愧。

他写了几个字,玩了玩钢笔笔杆里的上墨器,然后用自己的衣服下摆小心翼翼地擦拭了这支笔,才将其递还给那位访客。

随后,这位村落的住民,后知后觉地露出了一个迷茫的表情。

太阳一点一点地落下,在沉默中,夜幕降临了。

终于,那个男人说:“这就是……未来?”

“我不能说这是否就是未来,这是否就是你的未来。”那位无名访客依旧用那种——该死的——平静的语气说,“或许我也只是,窥见了其中的一些事情……提前知晓了某些细节。”

“先知。”这村落的住民低声喃喃。

那位访客突然怔了一下——自阴影纪的通用语,到沉默纪的萨丁帝国语言,到雾中纪的康斯特语,“先知”这个词语的发音竟然从未改变。

他感到一丝恍然,或许,也可以说是一种迟来的惆怅。

当他第一次听闻“先知”这两个字,以及如今从这个阴影纪的男人口中听到“先知”这两个字,那种感触是截然不同的。

那是……那是,令他感到难以言喻的、复杂而沉重的感触。

“……您是先知吗?”这遥远村落的住民突然问。

那位访客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不,不能算是。但是,在未来——在遥远遥远的未来,或许,会有一位先知。他将拯救这个世界。”

“拯救?”

“拯救。”

那村落的住民又不说话了。他像是半懂不懂,像是茫然无知。他说:“可是,神呢?”

他的意思好像是,既然有神,那么何必还需要先知来拯救这个世界呢?他似乎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也隐隐有所知晓。

但是,当他将这个问题说出口的时候,他却猛地意识到,这好似是将神与先知对立了起来——就好似,当先知拯救这个世界的时候,他需要面对的阻力,也包括神。

“我不能告诉你太多。”那位访客几乎温和地说,“事情是这样的……是,我或许有必要在这个时候,让‘先知’出个场……一个其实已经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登场的角色。”

村落的住民茫然地望着他。

而那位访客喃喃说:“但是,在这第一次出场之后,会经过更多漫长漫长的时间,‘先知’才会第二次登场。他会是……”

那个力挽狂澜的人。

他将……

“……拯救世界。”那位访客露出了一个轻微的笑容,“他会是拯救世界的那个人。”

村落的住民并没有听懂这句话。但他还是认真地注视着这位访客,仿佛要将他说的一切都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