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第 163 章

四爷知道老父亲年龄大了不能做凉席,亲手垫了一个缂丝面厚褥子在上面,请康熙居中坐了,领着弘晖性音等人退到一边垂手侍立,邬思道行动不便,只盘膝挨着香炉坐着。

康熙笑道:“今晚外头好月牙儿,各家吃酒观灯拜月。当然,也有人商议着办些不能告人的大事。朕带了方苞出来走走。路过这里,见你府上清净,顺便进来瞧瞧。万福堂也去过了,见了朕的儿媳妇,游泳池也去看了,弘晖、弘暖领着弟弟们玩水锻炼也很好么!那两个新生的小丫头叫小布丁、小泡芙,新生的两个小阿哥叫弘——”

方苞见康熙想不起,忙笑道:“十四阿哥弘历,十五阿哥弘昼。”“对了,弘历和弘昼。”康熙也是一笑:“长得都挺好。朕回来后第一次见。四儿媳妇养孩子们好。”

四爷听老父亲提起来弘历和弘昼,只笑道:“儿子都是沾着汗阿玛的福气。”康熙微笑拈须,点头叹道:“得孩儿养之,人生一大幸。得英才而育之,亦一大快事。”说罢便拈起李卫的那几张信纸,笑道:“方才说讨朕一笑,想必就是这个了?”四爷答道:“是。”

康熙看着,也忍不住失笑,到后来竟笑不可遏,端着杯子,里边的茶水撒了一手,将一沓子纸递给方苞,噎着气道:“你瞧瞧,只怕你这大手笔也写不来的案子呢!”

方苞看了也笑,却道:“这人很明事理,只是书读少了。这案子,真真比话本小说还离奇。”

“人间纷繁,故事取材于现实,现实比故事精彩。”邬思道沉静地说道,“李卫在任清廉自守,风节不俗,只不会文章。他断的这些个案子,只怕比知府巡抚都灵通那!”康熙盯着邬思道看了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皇上,”邬思道拱手欠身,答道,“邬思道。”

康熙略一沉吟,笑道:“朕想起来了,你一笔好字,闹过南闱的!”

邬思道忙伏身叩头道:“是,逃了,后又蒙恩赦。”

康熙回顾方苞笑道:“你两个可谓同病相怜。说说,你们曾经遇到过哪些比话本子还离奇的案子?”

邬思道信手拈过一张,看时,上面写着“判寡妇嫁人案子”,便笑道:“还有一个类似的案子。江西风月庵一位年轻貌美的小尼姑,和一个姓孙的庄稼汉亲亲我我,就动了凡心,想还俗嫁给孙汉子为妻,可是又怕有人说三道□□言风语。就向县衙呈状,请求恩准。县令接状一看觉得特别有意思,就开心地说:准准准。”

说得几个侍卫和曹寅都是一笑。却听邬思道又道:“改成文言下判——准准准,准你嫁夫君,去禅心,超凡心。脱脱脱,脱袈裟,换罗裙,免得僧敲月下门。”

“噗嗤”,众人都喷笑出来,弘晖也鼓着脸笑。康熙听得颇为有趣,说道:“天理人伦果然大为有趣。朕当年读过你写的《讨南闱揭帖》。很有文采的。有什么好诗,念给朕一首听听!”

“请皇上命题!”

“刚在院子里看到的猫儿顽皮。”康熙笑道,“不过你们都是大才子,所以要限韵。”

“敢问限何韵?”

“明!鼠!吠!”

一众人等立时愣住了,这么极少用的仄声韵,一时怎么凑得起?连方苞也不禁皱眉沉思。略一顿,却听邬思道吟道:

昨夜月初明,柴门犹未闭。猫儿捉老鼠,引得狗儿吠。

吟罢叩头道:“做得不好,博皇上一乐而已!”

“好!猫儿抓老鼠,狗儿护院大吠。这是另一层天理人伦。”康熙大笑起身,说道:“朕随意进来走走,不料还能痛快笑一场。时辰不早了,朕还要去给皇太后请安,这就去了。”又转身拍着邬思道肩头道:“好好侍候你主子。你才学很好,辅佐他,就是不能做官,也不虚此生了。”

四爷一家并邬思道等人一直将康熙送出大门,看着康熙升舆去远方,踅回来,四爷便嗔性音:“亏你夸口耳听八方,汗阿玛进如意斋,我们还不知道!”性音笑道:“你问邬先生,他说不妨的!”邬思道却似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喃喃道:“今夕何夕?乃是七夕。七夕人伦,不钻热被窝,做什么‘不能告人的大事’呢?”

弘晖听的愣住,担忧地看向阿玛。

四爷坐下来,只专心品茶。

弘晖耐不住,上前一步靠近阿玛,修长的眉毛皱巴成波浪形:“阿玛,之前有关于玛法的谣言?”

“你有什么想法?”四爷含笑看着儿子。

弘晖倔强地抿着唇,紧紧的,紧的双唇没有一点血色。

屋子里的人都安静地看着他。

弘晖小少年的年纪,又是和康熙这样好的感情,能忍到现在才问出来,已经是很难得了。

“弘晖?”四爷轻轻问一声,那专心品茶的动作优雅迷人,却是宛若世间最无情的阿玛。

邬思道等人都不禁心疼地看着小弘晖。

弘晖的脸上显露出一丝丝紧张,更有一份好似无法承受的痛苦。

根据受益人有最大嫌疑来判断,是太子一伯父散播的谣言。

可他说不出口。

四爷喝茶的间隙看儿子一眼,心一软。

“说说你对谣言一事的看法。”

哪知道他话音一落,弘晖的眼泪簌簌而下,哽咽道:“我知道,我都知道,这次说玛法病重,是狼来了那。下次可能就真来了。”

四爷心头一震。

茶喝不下去了。

看一眼屋子里其他人瞬间的沉默,搂过来胖儿子在怀里,哄着道:“莫要担心。相信你玛法。”

“玛法伤心。”弘晖到了玛法的怀里,眼泪越发多了,压抑了几个月的委屈全部哭了出来。“阿玛,玛法伤心。”

四爷轻轻地给儿子擦眼泪,心尖上刀割地疼着。

“相信阿玛。乖。你玛法一定没事。你玛法说今年去木兰,孙辈的都跟着,你自己去保护你玛法。”四爷这样告诉儿子,瞧着他安心一些的模样,勇敢地握紧了拳头说:“阿玛你也不要担心。弘晖一定保护玛法。”

“你呀,记得先保护好自己,照顾好弟弟妹妹们。”

四爷笑着,默默儿子的青瓜脑门,因为他含泪的笑脸稍稍放了心。却又越发提着心。当年唐太宗李世民玄武门政变,导致以后的皇帝都不给儿子兵权,唐玄宗一日杀三子,朱棣起兵后将宗室当猪养……上辈子弘时、弘历、弘昼的争斗,福慧的去世……再到弘历因为九龙夺嫡的影响一味打压儿子们……四爷难免焦心老父亲伤心之下会有的动作。

这样想着,下南海的事情便要等一等了,既不能要孩子们避开,也不能要孩子们落下心理阴影。四爷这段时间那是真勤快起来了,有空就陪着孩子读书玩耍,郊外避暑钓鱼游泳……殊不知孩子们更担心他。

夏天里天气热,一家人住到皇上赐予的青莲苑,舒坦多了。而对于满心烦躁朝臣们来说,这个夏天非常难捱。经过这一场康熙病重的谣言,过了康熙健康回来两兴奋期,老百姓都万分高兴于康熙身体好着,都放了心。官员们宗室皇亲们,皇家人在几个月的放松中,其实都结结实实地,还在庆幸地后怕着,担忧着。

这次康熙身体好,下次那?

太子毕竟是皇太子啊。

无形中,太子的身边聚集了更多的人。

当然,官员们各自寻找靠山,其他皇子下面也聚集了很多大臣们。因为九成的王公大臣们都是多方下注。八爷胤禩身边的人几乎和太子平衡。三爷胤祉也站稳了清流这一股势力。居然还有不少人“冒死”前来投靠四爷,理由:“四爷虽然是活阎王,但是四爷最有安全感,最能护得住下面的人。”

当然,四爷基本上是安抚一番,严词拒绝了。

可是,四爷越是拒绝,反而越多的人围上来:这个事情四爷还能稳住,多么难得。

四爷:“……”

“这可真是,打脸也要凑上去。”胤禩在家里,和几个心腹大臣谈心,“你们九爷和十爷如今一心办差了。”

下首第一位的萧永藻笑着接口:“八爷,人之常情。吾等正要劝说八爷那,我们也要和四爷打好关系。”

胤禩一噎。

随即他又安慰自己:我生气归生气,可我更高兴啊。始作俑者太子估计没有想到吧,一番算计不光成全了他自己,也成全了他最讨厌的老四!

于是胤禩拿出来大度温雅的完美笑容:“诸位说的都有道理。放心,我们兄弟和四哥的关系都好着那。”

这倒,也是。

宗室贝勒苏努感叹道:“天天说四爷大义灭亲冷酷无情。其实四爷一贯是兄友弟恭,最是护着人的。”

胤禩喉头一梗,听着众人陆续发表对四哥的钦佩,胸口塞着万朵棉花,还要端出来理解和感动的笑儿,那憋屈的,别提了。唯一的安慰是,太子更不好受。

咳嗽两声,胤禩清清嗓子,笑道:“诸位,我认为,这次有关汗阿玛病重的谣言,不必说了,这是不给我们活路啊。当然,我们也不要气馁。这是我们的大好时机。这次去木兰的名单已经确定,景熙舅舅和吴尔占舅舅,萧永藻,你们都去。”

贝勒景熙眼睛一眯。

萧永藻一愣,随即惊喜。

其他人更是精神一振。

不管如何,必须要拉下来太子了。不能再等了。再等就任由人宰割了!

书房的两扇门紧关着,胤禩和众人商量着告状的事情,怎么说话,康熙可能会问什么,怎么回答,如果康熙不在意,怎么再次告状……每个人脸上都有一种破釜沉舟般的杀气腾腾。

不光是太子饮酒和实权大臣密谋谋反,太子散播的有关康熙病重的谣言,也是一个反击太子的武器。

都是太子逼我们的!

他们理直气壮地想着。

宫里头,太子早晨上朝,下朝后跟着老父亲去给皇太后请安,回来毓庆宫听着凑上来的大臣们迎奉越发飘起来,大好的日子里,人人都认为他春风得意马蹄疾,他也确实是高兴的,却不防午休的时候,做了噩梦,又是康熙废太子的那个雪夜。

康熙的狞笑。

兄弟们的落井下石。

弘皙等儿子们惶恐不安,可怜巴巴看着自己的眼神,哭都不敢哭出来声音来。

谁能想到那。三十多年的实权太子,康熙说废就废了!

太子至此,再也没有了安全感。

他的老父亲,在皇权和他之间,选了皇权。

太子一头一身的汗水,目光呆呆地望着头顶的杏黄帷幔随风飞舞。

自己就是这布做的帷幔,无根无萍。于康熙而言,文武精通聪明能干都只是一个装饰,显示他是一个成功的皇帝,一个会教育继承人的皇帝!显示大清国后继有人的招牌。

他算什么尊贵皇太子那?

太子痴痴地冷笑着。眼里浮现一抹深深的淹死他自己的自嘲。

被关押在马厩里的一幕一幕浮上心头,走马灯在眼前晃悠,冬天里没有红罗炭的凄冷,跪在胤祥面前的屈辱,宫人们侍卫们对自己避之不及的模样好似自己是瘟疫……他都记得。他沉浸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恐惧怨恨痛苦中,就连心里隐隐的,诅咒康熙病重的愧疚,也没有了。

都是你逼我的!

太子恨恨地想着。

眼珠子红了,好似要和天下最爱最恨的那个人拼命一般。

可他并没有因此解脱,他更烦躁了,更恨了。

为什么你要这么逼迫我?你不是最疼我的吗?一团熊熊烈火烧在心窝里,太子整个人都要被烧死了,烧干了。他猛地爬起来去洗漱间沐浴冷水澡,试图熄灭掉这团火,可是冷热刺激之下那团火越烧越旺盛,他不光灵魂燃烧,身体也在燃烧一般。等他收拾整齐,午饭也不吃,到了书房,听托合齐急急地问他:“太子殿下,我们的下一步怎么做?”

太子怒吼一声:“等!”也不去见其他大臣们,出来毓庆宫领着人骑马往宫外云锦园来了。梅玉香出门了,要到下午才回来,太子听说了很不痛快,下马就分咐赵国柱:“派人去看看,去催催。”

说毕,进到厅上,梅玉香的书童儿接了衣裳。太子因问:“你们主子到底去哪里了?”书童道:“没有去哪里。近春园的主子又送来了一份请帖,主子就出去了。”

原来近春园和云锦园两位外室,因为太子被废的一场事情的恐惧,本来是互为仇敌的,变得守望相助起来。太子疑惑地说道:“这样也好……”说毕,出来到书房里坐下。书童连忙端来太子喜欢吃的甜香饼儿,双手递茶上去。太子擎茶在手。他慢慢挨近站立在桌边。良久,太子努了个嘴儿,使他把门关上,用手搂在怀里,一手捧着他的脸儿。太子吐舌头,那小郎口里噙着凤香饼儿递与他,下边又替他动作起来。

太子问道:“最近你主子有没有欺负你?”小厮乘机就说:“小的有桩事,不是太子爷问,小的不敢说。”太子道:“你说不妨。”书童就把庄子上土地的事情告说一遍:“宛平县的一个庄子上土地实际是一千亩,报税的是八百亩。不知道怎么的,被县令知道了,主子怀疑我那。前次太子殿下来,主子叫小的在屋里,主子和画童在窗外听觑,小的出来舀水与太子殿下洗手,亲自看见。主子又在外边对着人骂小的蛮奴才,百般欺负小的。”太子听了,心中大怒,说道:“万万没想到梅玉香变成这样无情之人!”书房中说话动作激烈异常且不提。

且说赵国柱派人很快找来梅玉香,却不想近春园的那位也跟来了。两个人有说有笑的刚转过松墙,只见画童儿在那里弄松虎儿玩,便道:“两位主子,太子殿在书房里,书童伺候那。”被梅玉香头上凿了一下。

太子在里面听见裙子响,就知有人来,也不知怎么的,他连忙推开小厮,走在罗汉床上睡着。那书童在桌上弄笔砚,梅玉香推门进来,见了太子殿下,行礼后一起身,咂嘴儿说道:“你们悄悄的在屋里,把门儿关着,做什么那?”

不防近春园的那位行礼起身,摇着团扇笑道:“大白日和那奴才平白关着门做什么来?瞧瞧,面带余韵红潮,好干净人儿!”

太子翻身坐起来,冷着脸道:“你们说的什么?”

“说的什么,爷不知道?爷是不是还要为了这个判主的奴才,来找我论理儿?”梅玉香第一次在他面前冷着脸,看向书童的目光含着刀子一般。“你和爷告状?”拿眼看向太子。“爷要为了他怎么发落我?”

太子顿时恼怒:“你们闹得什么?”

“闹什么爷不知道?”突然近春园那位嘶吼了一声,姣好的面容狰狞着,没有形状地哭着:“我身边的丫鬟有孕了,是谁的?我们做外室,我们的丫鬟小厮做我们的外室!爷您不用高兴,刚我要梅玉香去,就是一包药处理了她的肚子!”

太子彻底生气,跳起来一拍桌子:“放肆!”

“就放肆了!”两个人不顾一切地拉扯太子哭着,发鬓全乱了,衣服也乱了,状若泼妇。太子被闹得动了真火,一脚踹出去,刚好那位书童要偷跑出去,没有防备之下被踹的一口血喷出来。

梅玉香一看,更愤怒了,嘶声力竭地喊道:“爷好大的力气。刚陪着爷的枕边人爷就这样。我们那!”说着就要去撞柱子!

太子忙拉住了:“你闹得什么?”

“我就闹了!”两个人一起寻死觅活的,太子头疼要炸。又听着他们撕心裂肺的哭声莫名的心虚。气得拎起来酒壶对着嘴猛灌酒。

这好似只是一个开始。

太子心生不好的预兆,外头一切顺利,自己下面的人居然自己闹起来了。

等他堪堪镇住这场乱子,听他们两个哭着说,他们也是紧张自己,爱自己才这般吃醋,更是忘记了愤怒,满心怜爱。这是太子最喜欢的感情模式,他最喜欢两位外室需要他,仰慕他,缺他不能活的样子。

可他刚松快下来,拉着两个外室倒在罗汉床上要玩一场双方燕子,就有高三变赶来汇报事情。

高三变来告诉他:“爷,九爷和十爷都不跟着八爷了,跟着四爷了。好多大臣去投靠八爷,多方下注。但也有好多大臣去投靠四爷。目前来看,四爷收获最多,都说四爷关键时刻最可靠那。”

太子气得一个倒仰,咒骂一声:“混账老四!”胸口的那团火又烧了起来。进来屋子,抓过来两个外室就是一通通快的发泄。可他发泄完后,倍感空虚寂寞,身体发出满足轻微的叹息,好似在叹息他自己。

回宫的时候已经是天黑了,太子骑马走在大街上,看着街上花灯璀璨,亮如繁星,天上人间分不清,恍惚间又是他那年去承德前出宫回来的路上,好似有一只黑猫叫,吓得他一大跳。

老三老八端的会花银子!这都是将来他的银子!这样花银子,将来国库里存不住一文铜钱!都要他给擦屁股!他愤恨地胡乱地想着心事,却是紧跟着猛地一个喷嚏出来。

太子受寒了。

回来毓庆宫就不得不请太医。

太子这次受寒严重,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人开始发烧,整张脸烧的红的发亮,还有痢疾的趋势。值夜的两个太医惊吓之下,赶紧跑去畅春园汇报给康熙,康熙连夜赶来,将刘声芳和叶桂从被窝里挖出来,最是知道痢疾的危险,命令太医下了猛药给止住了病情发展,再要太子好生养着。

太医对外说,太子得病可能洗冷水澡洗的,好生养着一段时间就好了。一个毓庆宫的人都跟着伤心难过,尤其李佳侧福晋等人。太子妃便是知道,这不光是受凉,更是因为出去胡混一天身体发虚才导致的寒气入体!只微微笑着听着他们围着太子的哭声,脸上端着得体的关心。

第一天是休沐日,宫里的皇太后和皇子公主们得知太子病了,都来看望。

住在外头的皇子们却还是不知道的。

昨天几个弟弟来找他,他恰好不在家里。今天几个弟弟又来找他,吞吞吐吐的语无伦次。四爷不耐烦,挥手要他们都去办差。

磨磨蹭蹭的,胤裪先走了,胤俄也走了,胤禟走了又回来,拉着他到如意斋院子里池塘边,黑胖脸一脸谄媚的笑儿,拉着他的胳膊就是不松手:“四哥,四哥,弟弟是想和你说,弟弟都明白,都知道。弟弟安心办差,过去的事情您都别记在心上。”

四爷挑着一边俊秀的眉毛:“过去的事情是什么?九弟说说?”

胤禟立即变脸,讨饶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四哥,弟弟记得还有一个作坊改建的事情没办,弟弟立即去办了。”撒腿就跑了。

四爷看着他的身影,不禁摇头失笑。

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太阳如火高挂蓝天。四爷送走了牛皮糖的九弟和十弟十一弟十一弟,回来屋子继续和兄弟们幕僚们商议事情。

邬思道叹道:“九爷和十爷的变化,是好事。这些日子前来和四爷搭讪的大臣们的热情,也是好事。可是,这次有关皇上的谣言,‘狼来了’是一方面。太子到底是太子。一出手就拉拢这么多人。吏部尚书萧永藻等人,如今都光明正大地投靠八爷了。”

胤祚动动嘴巴,没有说话。

这是非常有效的造势手段,甚至称得上光明正大的威胁手段,但这要他很是愤怒!

“都不顾着汗阿玛!还记得是汗阿玛的臣子吗?!”突然胤祥暴怒地嘶吼一声,其他人听着心头剧震,凄迷的目光看着他脸上真实的情绪,越发伤感。

胤祚轻叹一声,待要说话,门口响起来脚步声,大琴领着一身家常便服的隆科多进来,隆科多行礼过后,一起身,脸上那是感慨万千无法用语言描述。

“你们万万想不到,我阿玛今天和我说了什么?他突然说,他明面上还是要支持八爷,不能掉头。我问他原因他也不说。还嘱咐我,好生跟着四爷,千万约束自己言行,不要惹得四爷生气。”

胤祥一皱眉:“发生了什么?”

“我哪里知道?我阿玛这人,古古怪怪的。自从皇上因为张明德给皇上算命的事情,亲口说‘八爷有民意’,他就变了。别人都更热乎地靠近八爷了,他反而缩了,这不奇怪吗?这几年好像真的在养老了,每天在家里含饴弄孙。这次,可能也是吓到了,觉得关键时刻,不管发生什么四爷最靠得住。你们说说,哪有这样的现实的人?”

众人:“……”

性音大师抬手打一个佛语:“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作为人子,莫要说这样的话。”

“嘿!你这和尚就是慈悲。”隆科多一脸的不在意。小厮上茶,他端起茶杯用一口茶,嫌弃道:“不是我背后说亲生父亲,我在他面前直接说。刚我就在他面前说,他不光不生气,还催着我来四爷这里。”

众人:“……”

这就是佟国维的底气了。皇上的亲舅舅,皇贵妃的兄长,四爷的长辈,老臣,功臣。

四爷迎着胤祚胤祥邬思道等人同情的眼神,哭笑不得。就连隆科多都同情四爷,吐糟道:“四爷,您别搭理我阿玛。他估计也是折腾什么‘几方下注’那。虽然我很高兴他终于认识到四爷最靠得住,可他的做法真要人看不惯。”

四爷摇摇头,佟国维能坚持到现在,还备受康熙信重,靠的不光是血缘身份,更是他的聪明:康熙听了张明德给老八算命,没有发作胤禩,反而说胤禩有民意,他就反应过来了,康熙对胤禩的态度很模糊,早就开始打算着退步抽身了。如今,只是他找到机会了,要开始行动了。

胤祚模糊明白佟国维那个老狐狸的算盘,待要说话,小厮大琴进来禀告:“四爷,阿灵阿大人来了,在前头书房。”

四爷只一笑:“难得。”一起身,回头看着众人道:“这可真是稀客。”

天气越发热起来,跟随行走的王之鼎已经出来一头细汗,便吩咐随身的两个小厮:“急得什么?走慢点儿。”

池塘边垂柳荫荫,条条碧绿丝绦悠然垂地,仿佛妙龄女子舒展开曼妙长发,临水梳理。池边亦多假山,以太湖石堆叠精巧,深得“瘦、透、漏”之神韵,假山上薜荔藤萝,杜若白芷,点缀得宜,恍若一幅精妙画卷。

彼时正是入夏十分,细蝉在柳枝间声声烦躁,一声长过一声。四爷兴致起来,欣赏景色,赏心悦目,心情也更好。

王之鼎道:“爷,阿灵阿大人啊。”

阿灵阿如今是大忙人,康熙越发重用他了。身兼三个重要职务,还都是实差,那是真忙。如今主动登门了,自家爷却这样慢悠悠的,不知道拉拢人。真是急死他了。

“爷知道来的是阿灵阿。”四爷声音里带着轻松的笑意,眼睛里看到一只彩色蝴蝶绕着玫瑰花飞舞,煞是可爱,那笑意不禁加大。

王之鼎一愣。

他凝视了那只蝴蝶好一会,又转头看向前方那个背影,腰杆笔直,好似无论任何事情都不会压倒,可瘦削的背影却隐隐含着惫懒闲适。

四爷漫步来到前头大书房佑安殿,正好迎上屋里焦躁踱步的阿灵阿的视线。阿灵阿行礼:“给四爷请安。”声音略嘶哑,脸上也是凝重。四爷扶起来他,笑道:“快坐。王之鼎,上茶。”

阿灵阿起身,等四爷坐下了,在四爷下首的一个椅子上做了。

四爷笑道:“刚爷还在想,哪阵风把你这个大忙人吹来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阿灵阿看四爷一眼。四爷给王之鼎一挥手,王之鼎立即领着人都退出去,关上门。

“四爷,太子病重了,皇上担心,刚宣召我们几个人说话儿。却是太医来报说,陈廷敬也生病了,挺严重。李光地也再次请求退休,皇上本来不想答应的,今天突然答应了。皇上和李光地单独说了一些话儿,提拔了王剡做大学士,还有萧永藻和温达。”

“王剡是太子的老师,但他这么大年纪了,还能做什么?萧永藻是八爷的人,以前一直瞒着。如今随着一些人投靠太子,各自投奔靠山,他也浮出来水面,大大方方地跟在八爷身边了。唯有温达,忠于皇上。四爷,我真的很担心。”阿灵阿是真的在担心,万一真的太子或者八爷继位。

四爷安静地听着,太阳光从侧面窗户落进来,鸦羽似的卷翘长眼睫毛在俊脸上落下两道阴影,一张俊脸明暗两面,看着越发立体深邃,风流不羁。看着好似一个富贵闲人公子。

阿灵阿咽咽唾沫道:“刚我们在清溪书屋陪皇上钓鱼,都在苦劝皇上。可皇上就是心意已决。对了,还有一个人,四爷一定想不到。嵩祝,赫舍里家的嵩祝,皇上说,马齐既然不是大学士了,就要他正式退出来南书房吧,去做内务府总管。等交接了,马齐的位置有嵩祝担任。”

嵩祝是赫舍里家的另外一支,满洲镶白旗。索额图倒下,他也没有被牵连,原因是他平时也没有什么功劳,资历有,出身有,但没有任何威望,也是真的清闲人一个没有结党。

但是他的身份,本身就是立场。尤其在这个敏感的时候。

四爷大约明白,老父亲这可能是暂时稳住太子,布置安排。父子相争互相算计到这个份上,要他的心沉甸甸的。

阿灵阿不见四爷说话,凝神思考一会儿,可他不管怎么想,都是太子这次拿出来皇太子的身份,利用康熙病重的谣言威胁群臣的算计,他满心里都是自己在毓庆宫那次,被太子算计的一幕一幕,太子的手指头敲着椅子扶手的悠闲。

太子最是会使用这个手段。阿灵阿暗恨于心,一抬头,张口欲言,就看到四爷背负双手,凭窗迎风而立,袍角飞扬,他默然片刻,起身走在四爷身边,两人都只是静默地看着外面。

四爷回来,和邬思道等人简单做了安排,进宫看望太子,又去看望老父亲。

太子生病的消息传出来,王公大臣们都很是惊讶,想不通太子身体好好,这个岁数正是壮年的时候,这么热的天一个冷水澡就病重了?赶紧的拎着礼物,能去看望的都去看望:太子可是未来的皇帝啊。太子这一病,皇上不知道怎么心疼那,估计之前再生气,也不气了。

就连胤禩胤禵胤俄几个兄弟去看望太子回来后,都在心里骂,居然使用苦肉计哄骗汗阿玛心软?!真病重了吧?活该。诅咒皇上被反噬了吧?病重才好那!

太子没有想到,自己真实的病重被人当成苦肉计。

他一开始很是愤恨的!病里身体难受本来就情绪不好,大声咒骂:“这些奸佞小人如此想孤!可恨可恨!”可他听着幕僚们的建议,还真的认为计策挺好,你们都说我用苦肉计,我就用给你们看,于是太子药也不吃了,每次在康熙来看望他的时候,拉着老父亲的手流泪哭泣:“汗阿玛,儿子梦到皇额涅,汗阿玛……儿子想汗阿玛、想皇额涅……”

“……朕也想你皇额涅。”康熙流泪道。“你照顾好你自己,健健康康的,你皇额涅在天之灵,也就欣慰了。”朕不要你顶天立地做大事了,朕只求你好生养着身体,不要朕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是奢望吗?

“胤礽……保成啊,你皇额涅在天上看着你那,她希望你好好的,身康体健到百岁。”康熙无声地流泪:“……朕最近几次做梦梦到她,梦到她对着朕微笑,……可是朕要唤她,她又走了。”

太子因为康熙的话,扑到康熙的怀里嚎啕大哭,一声一声“汗阿玛”,看康熙心碎。要在场的人都落泪。

他本来就身体病着,情绪不稳定,这一动了情绪大悲,病的更严重了。

康熙抱着他亲手养大的孩子,他从奶嬷嬷怀里接过来的小婴儿,面对赫舍里皇后临终的渴盼,答应她“封他为太子,亲自教养”的孩子,老泪纵横。

太子生病的原因、真实的脉案,将太医开的一天三次的药只吃一次,其余都倒在书房寝室窗台上下的玫瑰花坛里,他看着太子病容憔悴,神采全无的模样,也是习惯性地心疼。

只是,可能那一颗心早疼的麻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