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第 168 章

“孩子们大多乖乖地在船上读书学习,也有一小半都上去陆地了。弘晖也出去了。要微服私访。”说到这里,胤俄眉心紧皱:“我总担心他们出去遇到事情。可四哥你总说要他们自己动一动。”

“不自己动一动,怎么知道自己的能耐到底有多大?优点缺点?”四爷这样说,可他也是担心的。人朝礁石上一趟,胳膊枕在脑袋下方,只觉得头顶蔚蓝蔚蓝的蓝天、洁白洁白的白云空旷高远,如此玄妙,一只鸟,一朵白云,被不知从哪里折射出来的光啊,渲染了,它们变得五颜六色。可是,四爷最近很少停下来去观望天空。

“我昨天晚上,还帮弘晖写了一封情书,送给他喜欢的浙江小姑娘。”

“!!!”

胤俄傻了眼。

张大了嘴巴看向四哥,小眼睛瞪大溜圆儿。

“四……四哥……四哥……”胤俄舌头打结,瞧着四哥扔给他一个地雷,自己悠闲地欣赏蓝天白云,气急败坏地推着他的肩膀,着急道:“四哥,你怎么能要弘晖去撩小姑娘?四哥,你还帮弘晖写情书!”

四爷被他摇动的不舒坦,忙运内功缓一缓身体在凹凸不平的礁石动来动去的碰撞,犹自开心地笑:“这有什么?少年嘛!慕少艾。”

“不是!不是!”胤俄急得额头冒汗,语无伦次:“四哥……四哥……弘晖不一样。弘晖不能乱来。”

“不是乱来。他只是喜欢。喜欢就去表达嘛。他不是要求娶。”四爷心大的很。

“不是求娶,表达什么喜欢?”胤俄更懵了,恨不得摇着四哥站起来,“四哥!我们快回去,找弘晖。”

“哎”四爷摆摆手,看见一只白色的小海鸟儿飞过来,一把抓住抱着逗弄:“你看这里的鸟儿,都不知道怕人,将人当成草木礁石海水一样亲近,多好?我告诉弘晖,我信他的勇气和智慧、担当。他现在是男子汉了。男子汉要有担当,身边都要有一个圈,站在这个圈里的人,才值得用生命来守护,至于谁内谁外,就要看自己的选择和本事了。男子汉可以喜欢上一个女孩儿、很多很多女孩儿,但首先照顾好自己的衣食住行和心情智慧,只能爱上大清,爱上家族,爱上家人,爱上他要做的事情。”

“这鸟儿忒是没有眼色。不就是温柔乡英雄冢?四哥你快起来!”胤俄急不可耐。“他现在只是小男子汉,他哪里知道怎么选择?又能有什么担当的本事?大家闺秀,万一闹出来不雅的名声,两个孩子可怎么办?四哥!四哥!”

四爷被摇的无奈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手上抚摸鸟儿的羽毛,瞧着胤俄急切呼唤远处侍卫们的声音,还有心思安慰道:“少年人的喜欢就是大声地说出来。四哥以前听过几句话,非常好。情书里也写了。‘我喜欢你不是为了搂搂抱抱而是情不自禁地在乎你,关心你,惦记你想懂你不是因为我执着,而是因为你值得!我告诉你我喜欢你,并不是一定要和你在一起,只是希望今后的你在遭遇人生低谷的时候不要灰心,至少曾经有人被你的魅力所吸引,曾经是,以后也会是。’”

胤俄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四哥,上上下下打量他四哥,确定这是他四哥!越发震惊了。

“四哥!你居然还会说这样的情话?”天了噜,他四哥居然还有这样的纯真爱情情怀!

“怎么不会?”四爷无辜纳闷地看着他,海洋一般深邃沉静的眼睛,满是疑惑。

胤俄:“……”

胤俄憋了好一会儿,张张嘴巴,还是憋不出来一个字。就四哥这个木头,不知道打哪里听来的两句哄着女孩子的话,就和弘晖显摆!还别说,这话说得那真是深情无限打动人心。

小海鸟在这个陌生生灵的怀里开心地“叽叽喳喳“,好似在附和他四哥,在嘲笑他对四哥不够了解。胤俄更郁闷了。

侍卫们摇着小船过来,兄弟两个跳上船,四爷放飞了怀里的小海鸟,胤俄冲这只在头上打着圈儿不舍得离开的臭鸟愉快地挥挥手:“我们要走了,你别跟着。”一转身,眼巴巴地看着四哥:“四哥,你真的帮弘晖写情书?”

“真的。弘晖长大了,快要和我们一样高了,就当他是小兄弟一样。一起喝酒一起练功一起做饭画画玩乐欣赏漂亮姑娘,像两个男子汉好友一样,相对独立,并肩生活,平等对话。”

咳咳咳。

胤俄实在受不住了,这都是什么?自古以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四哥却说“当弘晖是小兄弟!”

真真是懒得觉得弘晖可算长大了不用操心了!胤俄立即转移话题:“四哥,我担心弘晖他们的安全,我们快去看看。”

“……”四爷站在船上,仰头望着碧蓝的天空,天空中的白云飘飘荡荡,眼里颇有为人父亲面对放飞孩子的忧郁:“……可是十弟,我们有孩子,只因为我们需要、想要孩子。有了孩子,好生养着教导着,只要孩子们要,只要我有,我定尽我所能,倾尽我所有给他们,这是为人父的责任和担当。但是我们呀,先孩子们一步长大,暂时替他们遮下风雨,如今他们长大了,我们就要尽可能地给予他们行动的自由。”

胤俄听得愣住,傻傻地看着他四哥,确认他四哥是真的担心孩子们,却一直强撑着给孩子们自由,稍稍体会这份煎熬和担忧,这要他不忍心再看四哥的俊脸,微微合上眼睛。

“他们还小着,四哥……”胤俄不忍说下去。

“小,才正好学着成长。趁着我们尚且年轻,能保护他们,尽可能地多锻炼。”

“……”

胤俄跟着四哥抬头眺望天空,听着海风吹着蔚蓝海水泛起阵阵浪花,一颗作为父亲的心,酸酸涩涩。

“四哥,我们还年轻呀?好吧,弟弟还能称得上年轻,你都过了三十了!好吧好吧,你比弟弟年轻我本来不想要他们做什么,将来安心做一个富贵宗室。”说到最后,胤俄难免低落。他给予孩子们的人生,只是他能想到的最好。

“他们有自己的意愿,不关乎原则事情,我们不能强行要求。”四爷笑着挥手和盘旋头上的鸟儿道别,声音理智到冷漠。“我们要孩子们的童年被爱的阳光照耀着,尽心教导、鼓励、支持、陪伴。足以。人生是他们的,过去、现在、未来,都是和我们一样,独一无二的……”

仰望蓝天哑然失笑,似乎是笑话自己:“我知道你的担心,我又何尝不担心?我有时候会想,小的时候,汗阿玛是不是也这样担心我们?”

胤俄陷入沉默。

汗阿玛会担心我们吗?除了二哥之外的我们?

小的时候,他傻乎乎的。他的汗阿玛、他的母亲,太皇太后、舅舅们……所有人都要他傻乎乎的。他便是越来越傻。他跟着四哥,和八哥九哥亲近着,听话不沾染政事,听话迎娶蒙古福晋,四哥给求来差事,他用心办差万分珍惜,谨慎地注意着分寸。

他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一辈子的人生,都是长辈们给安排的好好的。

“四哥,你要我做戏曲艺术的差事,是因为,这不关乎原则问题吗?”

“有点儿。”

“那为什么,汗阿玛不这样想?”为什么汗阿玛,所有的人,就是要看着我傻乎乎的?

“人的精力有限。汗阿玛多关心二哥,就没有时间注意力关注我们。但这不是说,汗阿玛不疼我们,不想要我们锻炼成材。要不你看,我一提起来给你差事,汗阿玛就答应了?我们每一个兄弟都是,妹妹们也是。汗阿玛希望,他每一个孩子,都是人杰那。”

“……我没有四哥的宽阔胸襟和思考。我好像真的笨笨的……”胤俄自苦地笑,嘴巴用力地扯动嘴角,双眼睁大了瞳孔眺望天空。“四哥,你说得对。你知道庄王伯父最近喜欢听戏?我们常常在一起研讨戏曲,我问他,你将来要选谁做继承人呀?你的侄子们几方争斗厉害。他说,做人还是平常点好,争这个争那个,争来争去赔了自己的命。像我这样,说起来是越混越没出息,可寿命长,我认识的人一个挨着一个死去,我还活着。”

“都知道庄王没有儿子都等着继承王位,可他就是活着。他因为这份平常心要他没有儿子也活得开心。偏偏汗阿玛就信重他,几次委任他重要差事,包括南海港口修建、出兵日本……这样青史留名的大事。”

胤俄笑着,脸上肌肉逐渐放松,转脸看向四哥,面对四哥包容散漫的目光,低头,无声一笑。眼前是庄王伯父好似混吃等死没有出息的老顽童样子。

“人生的际遇,谁能说得清那?可能就是因为他不争不抢的这份平常心,汗阿玛才信重他。当然,他没有儿子,是关键。”胤俄一抬头,抿紧了唇,眼睛发直:“还记得四哥大婚后,有好多年没有孩子的事情吗?我有孩子们,我不是庄王伯父,所以我只能要孩子们比我当年更傻乎乎……”

胤俄说不下去,他第一次发现,他连庄王伯父也是做不了的。他能做什么那?原来他是这样怨恨汗阿玛,怨恨母亲舅舅们,所有为了他好决定他人生的亲人们。

“既然我是这样不应该的存在,汗阿玛和母亲为什么要生我那?”他张大了嘴巴大哭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掉着,被咸咸的海风吹成八瓣儿,吹到大海里,无声无息地变成海水中的一滴。

他似乎是觉得年纪这么大了还大哭很难为情,又试图试探咧着嘴巴大笑,这要他的模样越发奇怪,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他自己没有发觉,四爷只觉得弟弟这个时候真是顽皮的可爱,可爱的顽皮,清亮的目光满满的鼓励,似乎还有一丝丝宠溺。

于是胤俄便放心下来,鼻涕泡泡冒出来,傻乎乎地乐着,哽咽道:“四哥,弟弟想通了。弟弟就是一个吉祥物。你也莫要有压力,弘晖是好的。侄子侄女们都是好的,都孝顺着。朝廷上的事情你也莫要惦记,有些事情是你无能为力,你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还有的事情由不得你,何必和自个过不去呢?”四爷点点头。

他搡了四哥一把,问:“只是点头,我说话,你有没有听?虽然我傻乎乎的,但很多事情,我都知道。”四爷笑说:“不就是出来就要将心放在外头吗?知道了!”说着,把依旧盘旋不走的小鸟儿递给他,“送你一只小鸟。”他接过,拨弄了一下鸟儿光滑的羽毛,问:“我还带回去养着?”

养着干吗?为什么抱在怀里一刻就要带回去养着?不过是随缘遇到了,随缘抱一抱。四爷笑道:“放飞他。”发现他面露惊讶,略停顿,更是大笑:“因为你们都像这只鸟儿,百般聪明、千般算计,只是为了要养着鸟儿,所以第一反应是养着鸟儿。”他脸色微变,盯着四哥笑说:“我并未要养着。”

四爷看着他笑道:“看!自个承认自个像这只鸟儿。”说完立起拍了拍手上鸟儿掉落的羽毛道:“回去看弘晖回来没有。”

他抱着鸟儿未动道:“好!不过船开得慢一点。”四爷一笑未语,正欲脱下来游水的衣服,他道:“刚收到来信,江南有官员要来见四哥。”四爷侧头看向他,他道:“噶礼和张伯行要来。”四爷握着脱到一半的游水衣服低头默想了会,轻叹口气,进去船舱换上一件家常衣服。

四爷走到他在船上接待官员们的书房前,苏培盛小碎步快走还未走到门口,里面探头的噶礼已经掀开帘惊喜道:“四爷回来了?”四爷向他点头一笑,进了书房。噶礼和同样惊喜的张伯行齐齐打着马蹄袖打千儿行礼:“下官给四爷请安。”

四爷坐于几案前,道:“两位都免礼,请坐。”噶礼再次躬身行礼,四爷忙道:“坐下来说话。”一面说着,一面吩咐苏培盛:“上茶点。怎么说来就来了?”“部堂大人担心四爷不答应我们前来,故而来之前没有敢上报。”张伯行恭敬地回答,一面起身,一面似笑非笑地睨着噶礼,噶礼腾地一下脸上尴尬。四爷含笑装做没看见。

凝视着苏培盛领着小厮们上茶的背影,笑说:“畲族乡亲们送来的茶叶,不够上佳,但是颇有情意,爷最近很是喜欢,两位都尝尝。”噶礼闻茶而笑,忽地敛了笑意,脸色沉重地问:“四爷,吾等听说了十三阿哥的凄苦,心急如焚,给皇上上折子求情,皇上只说在审查中。如今却不知道如何是好。”四爷不愿他们多操这无益的心,老父亲虽然有要释放胤祥的意思,可噶礼这些人若老是记挂着十三也不妥当,说道:“传闻之词总是夸大的,他如今在府邸里,有人照顾。”噶礼问谁。

四爷将在京城的兄弟们、十三弟妹体贴孩子们孝顺一起照顾十三前后约略告诉他,噶礼听完,静默了半晌,幽幽道:“世间几人能做到潦倒不弃,同赴难?十三福晋配得起十三阿哥,十三阿哥是有福气的,十三福晋也是有福气的。”

四爷凝视着他未语,他抬头道:“下官只是出于朋友的惦记,十三阿哥不嫌弃我们,当我们是朋友,我们以朋友论交淡如水,皇上知道。……我在母亲去世后,也已经找到自己的知心人,我会珍惜的,我一定会和爱母亲一样爱她的。”四爷微微惊讶,不禁赞叹一声,惜福的人才是真正聪明的人。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低头品了一口茶,赞叹道:“这茶果然别有味道。橙红色的汤水,味道醇正香浓,浓长温润,不但岩韵显、杯底更是有一种余香,细观那茶汤里的茶叶,隐约的红边微微透露出来,似美人轻轻掀开羞怯的面纱,露出一点内在的温婉美来。”他夸了一通,又喝了一口。四爷笑道:“你们既然喜欢,苏培盛,给两位大臣带走一些。还有那位老太太送的绿豆饼、九层粿、笋干,都给带上一些。”

手里端着一个托盘刚好进来的苏培盛笑着答应:“嗻。”

张伯行道:“感谢四爷厚赐,下官厚脸皮收下了。”

四爷笑笑:“都尝尝。畲族的美食别有滋味。”眼睛望着苏培盛托盘里的小碟子,笑问:“这是什么?”

苏培盛将小碟子摆放在几案一边的小高几上,讨巧地解释:“畲族的清明糖、土家的姜糖,布依族的糍粑。三位族长送上船来不少,福晋用着好,要奴才给送来。”“哦”四爷伸手捏了一块色泽金黄透亮的糖随意地咬了一口,哪知道这一口咬下去,整个人有种回家的感觉,带来无限温暖快乐。舌尖上被一片香脆柔软包裹,紧接着就是整个口腔蔓延着,香酥的口感,咸甜的味道,里面有鲜美的果仁……按照四爷的口味会觉得有一点点甜,端起来茶杯用了一口茶,顿时那一丝丝甜腻解开了,五脏六腑都是茶水的清香甘冽。

四爷笑得眼睛眯眯着,眉眼一起弯弯着,示意苏培盛:“将糖果给两位大臣尝尝。”

“哎”

苏培盛麻利地下去,又端上来两份,各自摆放在两个大臣身边的小茶几上。

噶礼郑重答谢:“多谢四爷赏赐。”张伯行感激道:“跟着四爷,有口福了。”

“要谢谢这边的父老乡亲们。”四爷笑着,瞅着手里的糖有点纳闷:“前几次路过浙江,怎么没有吃到这样的糖?”

苏培盛道:“据说这是畲族的清明糖,过了清明就没有了。前几次皇上或者四爷路过浙江,都说不要老百姓折腾耗费,族长们就没有送上来。这次是族长们自作主张做的,也不多,送给主子们尝尝。”

四爷点点头,用完了手里的一块糖,苏培盛捧着碟子示意他再用一口,四爷摆摆手:“告诉下去,糖好,不要多吃。容易蛀牙,尤其弘曈弘曦几个在换牙期间的。”又问道:“将士们侍卫们船工们,你们都得了?”

“奴才立即去传话。回爷,都得了家常礼物。福晋也吩咐给回了绸缎等做礼物。将士们侍卫们船工们,所有伺候的人,有想要多一些特产寄送回家的,都给了银子了。”去里间水盆里绞了毛巾来给四爷擦擦手,恭敬地行礼退下。

噶礼和张伯行放下正在品尝的糖果,感受嘴里浓郁的香甜气,借着端茶杯用茶的时候互看一眼,大着胆子偷偷瞧瞧地打量四爷的面容,倒是不见了前头官员们说的苍白,脸上果真长有了肉,但是精神气到底有哪里不一样了。再仔细观察两眼,恰好对上四爷无意间扫过来的目光,顿时不敢再看。

思及十三爷被关押,四爷和十三爷的感情,怎能不伤心?噶礼条件反射地起身,待要张口劝说,嘴巴无力地合上,可他到底是心疼四爷的孤单,脸上多出来几份堪称逾越的担忧。“四爷……”这句忍了太久的话终于被他说出口:“听说……皇上要您好生休养。”

四爷抬起右手,揉了揉眉心:“你可知道,大清水师入驻南海只有二十多年,而葡萄牙、西班牙、英吉利、法兰西入驻南海达五十多年,更有当地前国王土司们无数,爷也得忌惮他们三分。”

噶礼闻言沉默,低头看着红木做的船上地板。

坐上上首的四爷却突然发问,幽冷的一句:“你有没有收到日本和朝鲜、西洋的消息?”

噶礼连忙回了声是。

“官府的查探尽量不要打扰老百姓。”四爷缓缓摩擦双掌:“我估计,他们会将目标放在船上。至于天地会方面,还是尽量招安吧。到底是自己人。他们里面,也有不少拒绝外国人招揽,立场坚定的。”

噶礼诧异:“可是他们都是硬骨头榆木脑袋,不接受日本和朝鲜、西洋乃至南海各方势力的好处,也不接受朝廷的好处。”

“因为他们和这片土地一条心。”四爷低声:“你回去后,联系他们,告诉他们,所有深爱这片土地的人,都是大清子民。我们要一致对外。”

听到噶礼的讶异声他垂下眼帘,端起茶杯在掌心旋转把玩:“你没听错,南下之前,爷和汗阿玛请求了此事。汗阿玛仁慈,虽然还是生气,但到底是答应了。”

和四爷这样对话,噶礼竟是有些紧张,不断偷眼看他。

方是发觉,四爷神情很是倦怠,可却不肯歇息的那种倦怠,双眼穿过一切,似乎一直在看着某处的虚无。

噶礼条件反射地起身,愣了片刻,走到靠墙罗汉床上拿来一个靠枕,大着胆子走到几案后头,放在四爷后背和椅子背之间,道:“四爷累了不妨休息会。”

“爷没时间,有很多事要想。”四爷叠起双手:“将来爷会有很多很多时间休息。”

噶礼也不敢多问,只好跟他一起沉默,商讨推敲沿海新型贪污问题。

去年,江苏布政使一职缺员,张伯行上疏推荐福建布政使李发甲、台湾道陈瑸、前任国子监祭酒余正健,而上折子之前,康熙已将湖北按察使牟钦元提拔就任。牟钦元赴任江苏,张伯行发现问题,弹劾牟钦元将通海盗的罪犯张令涛隐藏官署中,请求逮捕治罪。张令涛的哥哥张元隆住在上海县,造海舱,出入海洋,拥有大量资产,交接豪贵。

赶上刑部下檄文搜缉海盗郑尽心余党,崇明水师捕住一条渔船,此船的主人是福建人,却假冒华亭籍,经过查验船照,知是张元隆所代领。张伯行准备一追到底,当时张令涛在噶礼府内任职,张元隆托病逃避逮捕,案子未结却死于家中。噶礼先前弹劾伯行,曾抓住这件事作为七条罪状之一。正巧上海县百姓顾协一起诉令涛占据他的房屋,另外还有几处水寨窝藏海贼,声称张令涛现在居住在牟钦元官署中。康熙命闽浙总督赫寿调查审理,赫寿庇护张令涛,以通贼事查无实据而上报。

康熙又命张鹏翮及副都御史阿锡鼐调查此案,张鹏翮等奏报张元隆、张令涛都是良民,请求夺去张伯行的官职。康熙命复查,并让张伯行自己陈述。张伯行上疏说:“张元隆通贼,虽然上报已死,然而他财产丰厚,党徒也多,人人可以冒名,处处可已领到执照。张令涛是顾协一首先告发的,如果顾协一举报不实,照例应以诬陷治罪。由于牟钦元庇护,致使此案久悬未决。我作为地方长官,应该在事情刚刚发和时即加以防止,怎能不追究呢?”

事情到此,差不多水落石出。朝廷整顿吏治有了不菲成绩,然贪欲是人的本能之一。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能搜刮百姓,我去走私成吧?于是官商勾连,牟钦元、张元隆、张令涛联合起来,利用官场权利,做海上贸易的“承包商”向下发展商人党羽,上下通联垄断一片港口贸易,甚至走私非法贸易物品火器。

但是此事牵扯太多,康熙也不能一下子全部抓了。更何况这只是大清国漫长的海岸线上官商联合的冰山一角。自古以来皇权不下县,再加上几百年来沿海各个家族的私人港口多如牛毛,朝廷不断扩建大型港口,打压收拢私人港口,可实在力不从心。

有私人港口就有无数大型走私。人间是赤橙黄绿青蓝紫黑白灰,什么颜色都有的。张伯行是难得的大清官,他做的没错。康熙既要给这些官员们一个定心丸,稳住他们,又要保全张伯行。四爷知道老父亲为难,噶礼最近协助朝廷稳住沿海官商们,张伯行很是不解愤怒。

四爷右手缓慢地转动菩提佛珠,眼睛微合,眉眼间颇有一股惫懒的风流相。太阳光从窗户外照射出来,落在他的身上半明半暗,长长卷翘的眼睫毛在脸上落下两道鸦羽一般的小阴影,越发显得他五官深邃立体、神清骨正。

“这一年,工部和地方上的匠人们研究一种大型船只有了突破性进展。大清目前的朝廷港口,私家港口,吃水不够的,可能都无法通行。朝廷很快会有命令下达,汗阿玛要全面整改朝廷八大港口。”

四爷的话里带着思考,好似他只是在自言自语。噶礼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一亮,亮得好比初夏天的大太阳。

张伯行还没反应过来,怔怔地望着四爷,转头看向噶礼。

噶礼不想搭理张伯行,他已经在思考怎么全力配合这次港口整改。

“四爷,臣有一件事。臣发现,沿海官员士绅们富商们,包括朝廷的盐商铜商等等皇商们,都有转移资产,……也可能不是转移资产,反正都在日本、朝鲜、南海等地方布置起来了,西洋虽然远,但他们也开始涉及了。”

这是最关键的问题,康熙最为难的地方。因为朝廷只要一动弹要抓这些人,可能会有一时的打击效果,可这些人会变成惊弓之鸟,越发地不顾一切贪污各方敛财,越发地积极转移资产,随时逃亡海外,或者干脆要一家人分出来几个出海去经营家族,提前打点海外生活。

但是,有了大船,朝廷才能建造的大船,朝廷才能建造的超大型配合大船的港口,所有的私家小港口都必将一一退出历史舞台!

至于到时候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还会有什么样的贪污走私新型问题,那就是后人的事情了。

噶礼放下压在心口的一件大事,品茶品着糖果,等四爷从思考中回神,睁开了眼睛,粲然笑着露出来一口大白牙问道:“下官斗胆问问,四爷自己那?前段时间,我们隐约听说四爷也有了知心痴情人?”四爷脸色一变,咳嗽一声半晌未再做声,噶礼纳闷,转而问道:“我和张伯行之前去给四福晋、九福晋、十福晋请安,我们看四福晋贤惠端庄,和四爷一样容颜几乎没有变化那。四爷,您可是有什么保养秘诀?”

四爷摇了摇头道:“爷现在不想提这些,说说别的。”静默了半晌,突然站起道:“在海洋上,要尽情享受大海的恩赐,我们游水去。”

噶礼和张伯行一起惊呼道:“我们不能拉着四爷游水。”说着脸上又尴尬起来。四爷纳闷地坐了下来:“为何?可是一路奔波身体劳累?”噶礼挠着青瓜脑门,张伯行讨饶一笑,无限哀求。

四爷猛地反应过来,大惊道:“是不是?福晋和你们说起来不要爷游水?爷居然没有想起来。”噶礼笑吟吟地道:“正是那。爷您一贯不擅长女子心事,哪里想得到这些?”四爷笑说:“出海后爷是越发被管束的严格了。幸好刚刚自己偷偷出去玩水了一会儿。”

“臣也是为了一些小爱好,天天和福晋捉迷藏那。”噶礼满脸幸福的笑,他忽然郑重地对四爷道:“四爷,这是大好事那。女子关心一个爷们,才会这样。四爷,听说弘晖阿哥弘时阿哥在选福晋?弘暖阿哥弘暻阿哥也都长大了,四爷,您看看我们董鄂家,可有合适的女孩儿?”四爷黯然苦笑道:“别说爷还没注意弘暖弘暻都长大了呢!就是注意到也不敢随便答应你,八旗阿哥女儿都要参加选秀。”

噶礼笑说:“四爷说的我们明白,我们看好了,和皇上提议等皇上决定。对了,给四爷说件事情之前,我的儿女们孙子孙女们也问过我,说四爷是孤王,还越发低调了,应该和皇上说不结亲。我的一个亲家张鹏翮也问过此事,你猜他和皇上怎么回答?他说‘也就是四爷如今低调的情况,臣等才敢提出来结儿女亲家,将来呀臣一旦退休养老,究竟还能不能够得上结亲还说不准。儿女们担心什么那?他们将来有什么能力大出息站在朝堂那?’”

“正是这个话。”张伯行难得的,和噶礼、张鹏翮这些人有了一点共同语言,无奈道:“以前我也想不通,如今不得不想通了。将来呀,他们有吃一碗饭的能力,就吃一碗饭。有吃三碗饭的能力,就吃三碗饭。我们尽心给他们争取,但总归是儿孙自有儿孙福。”

噶礼可做不到这么“豁达”。再说了,他身为满洲八旗王公贵族董鄂家的人,和书香门第出身的张伯行到底不同。他很有底气和信心,能要后人跟着四爷一系,好好地延续他的风光。

“四爷您不知道,赫寿那老小子,也想着和您结亲那。我知道后,写信大骂了他一通!他还不服气。他跟着八爷,还想要和四爷结亲,一只脚要踏在两条船上,也不怕掉到海里摔死他!……”

四爷静坐未语,胤祥被关押于汗阿玛而言,不过是他的一步棋子,把皇子们对皇位的窥视之心引开;既给老八吃了一颗定心丸,又笼络了老十四;还是个风向标。可却是自己生活中的一块巨石,激起重重波浪,要自己痛苦不安。

但看着噶礼张伯行真心结亲的笑颜,怨怪都只能抛开。四爷道:“身份不身份的都罢了。其实最紧要的是孩子们过的幸福。你们自己经历过感情,应该知道婚姻之事最是妙不可言,却又玄之又玄。当然,爷也不阻止孩子们之间来往,这次南下,给孩子尽情结交朋友们。”

噶礼一呆,随即大喜道:“四爷说的是,四爷是我们最敬重的人,我只想着要和四爷两家好上加好,而且四爷的阿哥们定是数一数二的人,我们能结亲,是我们的福气。可却忘了孩子们自己的心思。”他脑袋里已经开始琢磨,怎么要自家的孩子和弘晖阿哥等偶遇,张伯行皱眉想了会道:“那随孩子们。将来若不能结亲,要他们跟着弘晖阿哥一起玩耍,也是有福气的。”脑袋里也在琢磨着,哪个女孩子最有文采,和阿哥爷们以文会友。

四爷心想不管什么都是缘分,父母交好,孩子却不投机的事情也很多,政见不合反目成仇的也有。但不愿再扫噶礼和张伯行的一番心意,遂笑应道:“甚好。希望将来,孩子们之间,就如同我们一样肝胆相照。”噶礼击掌大喜道:“好!”

出行的日子总是过得份外快,不知不觉间夏季已过去。噶礼、张伯行等人和四爷依依相别,每次分别都会疑问此一别不知再见是何时。不过这几个月让四爷彻底对噶礼、张伯行等人放心,江南土地改革完美落幕,山东和浙江土地改革开始。汗阿玛心里的确有权利政治的考虑将噶礼当成一把刀,但他对噶礼的感情也是诚挚的。如今更是“千古君臣佳话”,噶礼不用面对一个男子在权利和以死谢罪之间的选择,君臣之间不存在舍弃或牺牲,因为噶礼对汗阿玛而言,就代表着改革模范。

四爷一行人到达小琉球后,住进了安排好的当地宅子。隔着不远就是福建tai湾巡抚衙门。衙门周围建筑是当年郑氏家族处理政务的豪华园子,四爷这几天偶尔也会到衙门周围转转游玩。

今日四爷本来随意来园中散步,苏培盛认为出门在外要注意形象,更有四福晋管束严格认为这里气候环境大不同不拉不拉,硬是给安排了车驾。待到衙门,tai湾当地士绅们早已恭候在门口,车马还未到,已经跪了一地。四爷下车笑说:“爷一时兴起,来看看。听说你们在讨论开荒事情?”众人忙起身,陪着四爷慢步逛园子。

四爷记得,上辈子,施琅贪的是tai湾的大半个土地。三百年后,tai湾历经百年战火纷争,施琅的后人在tai湾依旧拥有广阔的私有财富。

施琅主任tai湾期间,在逐步进行耕地开发的过程中,通过各种手段,以私有财产名义占据了大量耕地,tai湾本身人口又稀少,为其个人的耕地占有提供了条件。

所有租赁施琅土地的tai湾百姓称这些土地为“施侯租田园”,收上来的租金被称为“施侯大租”,可见其数量之巨。堪比山东曲阜的孔家百万亩祭田。

鉴于施琅收复tai湾功劳巨大,康熙对施琅这些贪污行为基本视若无睹。更何况,施琅借此大面积开垦荒芜土地是有积极作用的。更有施琅虽然贪得无厌,他的儿子却不同,特别是施世纶,一生能力卓著、为官清廉,拥有当时“江南第一清官”的美誉。

四爷慢慢地回忆,听着这一任侯爵施世范讲解开荒:

“四爷,因为前些年,不少北方人来南海小琉球讨生活,不少南海人来小琉球试图靠近内陆,tai湾目前不光是本地人开荒,外来人也开荒,tai湾的荒地开发到了一定程度,吾等认为,可以稍稍缓一缓,主要做作坊。当然,农耕是最基础保证,要百姓们吃饱穿暖,粮田桑田还是要继续开垦一部分。”

脸上微红,尴尬道:“兄长施世纶来信说,一些田地,应该归还给朝廷和百姓,我们也在陆续实施,参照江南土地改革,……”挠挠头皮,尴尬的有点说不下去。

四爷只一笑。

这辈子,因为姚启圣跟着上船,一起作为攻克tai湾的大功臣,从一开始朝廷和所有功臣们一起建设tai湾。施琅虽然不甘不忿,但到底收敛很多,不再是上辈子世人口中的“半个tai湾”。再加上南海开发,tai湾变成内陆岛屿,其他地方来人增多,朝廷管控越发清明,如今的tai湾,对比上辈子这个时候,是经济、文化都上升两个层次。

“爷记得,施琅当年为什么被逼着逃离tai湾?又为什么打回来tai湾。一个人遇到一个昏聩贪财弑杀的上官,会有什么样不同的结果,我们都可以想象。官员将军们尚且如此仓皇无助被逼逃离起事,普通老百姓如果遇到贪官、鱼肉乡里的权贵士绅土司,会怎么样?想一想。这次来tai湾之前,汗阿玛来信说,施琅有大功劳,要记着。后人们享受一二,应该的。爷也明白。爷也有儿女们。”

拍拍他的肩膀,感受到他因为失去偌大土地激动复杂哀痛的情绪,抬头望着tai湾碧蓝碧蓝的天空,四爷颇多感慨:“听到施世纶和你都有商讨,并且做了决定,爷的心情也是复杂。你的父亲施琅,是世人口中毁誉参半。世人骂他身为汉人,反了郑氏家族打回来,是反臣。朝廷认为他是收复tai湾的大功臣,尤其如今南海港口越发兴旺,tai湾的位置日益重要。”

“有人骂他贪婪敛财,有人认为他都是为了子孙后代做得很好。”四爷摇摇头,转脸看着眼睛发红要哭出来的施世范:“他是一个好父亲。他为了你们收敛土地,教育你们正直做人,对于身为子女的你们而言,胜过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