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此生(终章)

“王爷身为皇夫,当以天下为重。”

“好啊。”顾钦辞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态度转变之快叫人讶异,“如果本王没记错的话,大人家中的孙儿今年正值弱冠,还没娶妻吧?既是以天下为重,不如先把他的名字加到采选公子的名单上?”

太常寺卿闻言,义正词严的气势立马弱了三分。

朝堂上下谁不知道,太常寺卿膝下只有一个独子,独子再膝下亦是一脉单传。且他家孙儿美名在外,学识渊博又温文儒雅,后年便要参加科举,全家人都盼着他能状元及第,哪舍得送进后宫里当男妾。

顾钦辞将他的反应看在眼底,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反唇相讥:“怎么,你不愿意?”

“不是刚刚还说以天下为重吗?难道大人的纯良忠厚都是假的?还是说,你觉得陛下配不上你家宝贝孙儿?”

一滴冷汗从太常寺卿额头滚落,欺君罔上和蔑视皇族,哪一个都是杀头死罪,他万万担不起呐。连陛下脸色都不敢瞧,赶忙大惊失色跪了下来。

“陛下,臣待陛下之心日月可鉴。实在是幼子平日里散漫惯了,不懂规矩,言辞无状怕冲撞了陛下……”

“不懂规矩可以学。”顾钦辞凉凉打断他。

太常寺卿后背官袍都被汗水浸湿,绞尽脑汁思索回绝的话,生怕逃不过此劫。其余朝臣也纷纷为他捏一把汗。

宁扶疏神色不虞地保持着沉默,并不打算开口说话。她清楚在这种事情上,自己一旦耐心对待,就相当于给了百官伺机插针的缝隙,日后必定越发变本加厉,隔三差五闹一闹。

让顾钦辞吓唬吓唬他们也好,眼瞅着效果差不多达到了,她瞥过自家盛气凌人的皇夫,示意他稍微收敛些,别把三朝老臣吓晕过去。

顾钦辞这才不甘不愿放下把剑的手,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不就是子嗣嘛,瞧把你们一个个为难的。”

“……本王又不是不能生。”

太常寺卿颤巍巍起身,其他人也讪讪地不敢再要求陛下采选。只是退朝之后,走在甬道上的百官逐渐回过神,熙平郡王最后那句话,怎么越细想越奇怪呢。

次日休沐,顾钦辞昨夜难得没闹宁扶疏,清晨更是天不亮就悄声下榻,命黄归年准备车马。

他千哄万哄带着宁扶疏上了马车,直到仪驾行出城门,才坦言:“泉石道长回玄清观了。”

这是顾钦辞前几日得知的消息。

医术超绝,可治百病的泉石道长在五湖四海游历两年有余,终于回到观中。恰逢昨日金銮殿上朝臣们那一闹,当即让他下定决心,带宁扶疏去寻泉石道长。

宁扶疏坐在车厢内,慵懒道:“没用的。”

“宁常雁既然给我下毒,就不可能给我留后路。太医署那么多御医都束手无策,又如何能把希望托付在泉石道长一人身上。”

顾钦辞看着她云淡风轻的样子,连昨天众臣闹成那样也不见她事后提及。可越是如此,他越知道宁扶疏介怀。

不说,是怕彼此都难受。

其实顾钦辞是当真不在意,可她不愿宁扶疏耿耿于怀。

他又听见宁扶疏随性一笑:“何况如果能怀上,就凭你那不加节制的劲儿,早就怀上了,何至于等到今日。”

顾钦辞牢牢握着她的手:“便是瞧一瞧,也不吃亏。”

宁扶疏没再拒绝,车驾已经上山,就当礼道参拜,顺带诊个平安脉了。

引他们入山门的是一名面生的小道长,宁扶疏先前在玄清观久住月余,从没见过这张面孔。十五六岁的样子,相貌平平,骨瘦嶙峋,精神气色不太好,是混入人群中就辨认不出来的模样,却莫名给她一种难言的熟悉感。

宁扶疏不由得多看两眼。

顾钦辞沉着脸,立刻挡住她的视线。

宁扶疏抿唇轻笑。

她的皇夫醋味重,醋坛子翻了。

便也没再瞧。

左右是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泉石道长已是百岁高寿,一头长发白如银丝,同样颜色的胡须直直垂挂下来,披着浅灰色道袍,盘膝坐在药香氤氲的八卦炉旁,仙风道骨。

宁扶疏没见过道长,原主却和他是旧相识。简单的两句寒暄客套后,便挽起衣袖露出内腕。

她看见泉石道长一脸讳莫如深,约莫是碍于她如今天子身份,有些伤人的话不太方便直言。宁扶疏轻松笑笑,也没为难,接过老道长递来的两瓶驱寒药,告辞离去。

天色尚早,没有直接回宫。

顾钦辞带她去了长思局吃茶点,这座茶楼的点心甚好,乐伎的琴音也不输教坊。

午后烈阳斜,雅间一半落入阴影,一半倾洒金光,恰好镀在宁扶疏侧边脸颊。顾钦辞捻起一缕她额前的碎发,拢到耳后。素来坦荡肆意的人少有的欲言又止,几番迟疑。

许是他的目光委实叫人难以忽视,惊醒了闭眼小憩的宁扶疏,掀开眼皮:“横渠,你知道你现在的这幅样子,和谁特别像吗?”

“什么?”顾钦辞微怔。

宁扶疏命人拿了铜镜过来,举到他面前,玩笑道:“简直和御史中丞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朝上的御史中丞大人,不惑之年,两鬓微白,浑身上下透着文绉绉的儒生做派,顾钦辞绝对和他像不到一块儿去。但那位大人有句口头禅,每次面圣,一定会拧着眉头说: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宁扶疏不喜欢这种矫揉造作的说词。

顾钦辞不再纠结,开口道:“我刚才是在想,其实这个结果也没什么不好。”

“我在边关的时候听营里将士醉后胡话,怀胎十月折磨人,食之无味且日夜难安。到了临盆的时候,更是痛不欲生。疏疏,我不忍心。”

宁扶疏放下铜镜:“你这算是安慰我?”

“不是安慰。”顾钦辞道,“只是觉得,如果有一样东西会使你痛苦,我宁愿它不存在。”

伏夏阳光暖意盎然,宁扶疏却觉得洒在皮肤的温度,远远不及淌过心田的甘泉。她已然知道顾钦辞爱她,却不知他犹如深渊一般的爱,何处是界限与尽头。

好似他总能让她心跳砰然,冲破宁扶疏固有认知中界定的世俗情爱。

甚至在这个思想墨守成规的古代,她不免好奇:“你就没想过传宗接代什么的?”

顾钦辞反问她:“这很重要吗?”

宁扶疏被他问倒了,在她一个现代人的观念里,确实不太重要。她接受的教育告诉她,人类繁衍生育的意义在于社会发展与文明延续,而不是为了某个姓氏某座门第的香火,否则和动物没有区别。

两人默契地达成共识,余下的便轻松许多。

她道:“其实我早考虑过这个问题,还在朝歌时就想清楚了。宁氏子孙有那么多,日后从旁支中挑选合适的,选贤举能,过继到咱们膝下就是了。如果我当真在意那点血脉,也不会大费周章篡这个帝位了。”

宁扶疏说着,口有些干了,视线瞥过碗里的荷叶清茶,顾钦辞立马端到她嘴边。又看了眼细瓷小碟中的山药莲子糕,同样饭来张口。

末了,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斜躺在雅间的摇椅上闭了杏眼:“我再睡一会儿,等宫门下钥回去也不迟。”

而她不知道的是。

方才在玄清观上,她随老主持进到藏经楼借道文时,顾钦辞并非始终在楼外等她。

男人旧路折返,去了一趟泉石道长的药庐。

他向泉石道长讨要一种秘药。

能够使男子避子绝育的迷药。

泉石道长不解望着他:“陛下已然身子有损,熙平郡王何必多此一举。”

顾钦辞的回答很简单:“我想陪着她。”

泉石道长狐疑:“王爷难道没想过……”

“没有。”顾钦辞知道他要问什么,不想听到后面那几个字,以最快的速度打断,给出斩钉截铁的答案。

他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会不爱宁扶疏。

更没想过娇养外室,生一个自己的孩子。

不是用自绝后路,来证明他的爱可以永恒。

而是因为坚定地相信永恒,所以自绝后路。

他的身体,他的灵魂。

永远效忠于他的陛下。

他会毫不犹豫地献上他的全部,做她的臣。

如教徒信仰神明,他虔诚地信奉他的陛下。

顾钦辞从泉石道长手中接过秘药,刹那间,面色如常地吞下。

而这些,宁扶疏都无需知道。

他会陪着她。

像皓月长风周转骄阳。

像星河万顷永不坠落。

暮色四合,回到寝殿。

两人还没下步辇,就看见一名宫女在门外频繁地踮起脚尖张望。宁扶疏认得她,是舒太妃身边的人。

听见轿辇宫铃脆响,宫女立马迎上前:“奴婢给陛下请安,我家娘娘想请陛下过去一趟。”

她补充:“有一件事儿,不知算喜事还是算坏事,娘娘不敢草率定夺,想请陛下拿主意。”

舒太妃本是长公主府影卫,能让她派贴身婢女亲自来请的事情,必定不简单。宁扶疏让顾钦辞先回宫等她,可身边人紧扣她的手指不肯放。

哪里不明白他的意思,又哪里不知晓这人寸步不离的占有欲。她回握住顾钦辞的手,他们一同前往。